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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打響蓮花村保衛戰(十七)

  火光照著姥爺一夜之間綴了雪花似的白頭發,姥爺的一頭刺蝟般挓挲的油粗黑發,在蓮花村保衛戰前前後後短短的五天裏,白了兩鬢和後腦勺的全部半根子。


  姥爺家的院子七間大北屋因為是村裏僅有麻石盤跟、青磚壘牆、翹脊飛簷、高大醒目的幾戶,所以,早已在鬼子迫擊炮的第一輪肆虐中作為首選目標被摧毀,轟隆隆塌陷下去,磚瓦四濺,宿蛇驚逃,燕雀慌噪,傳了數代人的合抱粗的大梁、筆直的紅鬆檁條,炸得如牛馬傷口似的鮮茬焦裂,火焰瘋躥衝天,燒黑了周圍的楊柳榆槐,青葉爆響,隔著兩三排房子都烤得慌。


  由於全村都在受難,鄉親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拚得一樣狠,害得一樣慘,哭得一樣慟,司空見慣的巨響震蕩此起彼伏,火龍捭闔,戾氣奔突,卻不再使人捶胸頓足,心悶氣噎,與大夥共得失進退,同跳火坑,無私無畏,無顧忌無牽掛,雖疼猶榮,更重要的是一顆顆善良靈麗的心有了提攜簇擁,不再孤苦伶仃。


  那十幾間四合頭院子是姥爺燒掉孫家孽緣後從周姓大地主家購買回來的,據說這排光緒三年建造的筒子房先成就了周家父子發財致富升為鄉紳夢,又庇護了我姥爺行俠仗義殺貪官汙吏劫富濟貧救窮苦人的杆子夢,後來見證了殺鬼子漢奸,以及兩個姥姥的含辛茹苦和恩恩怨怨,建樹了赫赫的業績也留下了令人扼腕的未竟之誌。


  可以說那個魂夢扯繞藕斷絲連的庇護所,在附會著正大光明動能的同時,也籠罩了幾代人的惆悵鬱悶、坎坷折磨、勾心鬥角和艱苦奮發,藏掖過醜陋和罪惡。


  一九七一年深秋,我的父親躲進姥姥家在綠樹掩映的廢墟上搭起的簡易土坯屋裏間西北角馬車底下,那個戰時地洞裏時,左手撐著脖頸被批鬥排子和十個整磚勒得皮破血痕疼得快要折了的頭顱,凝思日夜,支頤疾書,苟安偷生躲避著造反派的抄家搜查,於那片漫長的黑暗中,靠著一盞煤油燈一摞信箋一把子圓珠筆管,打開塵封的曆史,追憶濃淡煙雲,似水年華,他至少三百六十次地想到了姥爺姥姥媽媽口口相傳的那個拱托過喜怒哀樂牽情日子的院落遭日本鬼子炮擊在熊熊燃燒的大火中玉石俱焚的情景,我不知道他是否揣摩的出他的嶽父我的姥爺在那時會是一番怎樣的嵯峨心境?

  半個多世紀後的我,操觚梳理著祖輩們那段含辛茹苦驚天地泣鬼神奮起抗爭的往事,仍舊緬念耿執、心弦震顫、難以釋懷。透過茫茫時空,青燈黃卷癡迷弦誦的我琢磨著他的心態,並和父母一道追索、解析著姥爺當年的思維奮鬥高次方程。


  朦朦朧朧的夜色越來越由濃釅變成了灰米,隨著東天際上一絲隱隱約約的暗紅遊雲的漸次洇開,曙色已悄悄來臨。然而,不善夜戰的鬼子雖然癩蛤蟆墊桌子腿強撐了幾天,但最終因為沒有援軍,受到牽製,再也無法維持這耗不起的拉鋸拚,特別是他們賴以壯聲威的重武器迫擊炮被炸得稀巴爛,整個膠著戰已經失去了扳回局勢的可能。


  再加之湖海遊擊大隊對縣城發起了佯攻,由於害怕兩頭不著一頭,尤其是擔心老窩子被端,日本人動搖了。宮本森深知中國軍民一旦豁出命來便是一道雷打不動、無可抵擋的銅牆鐵壁。


  同時,他又明白姥爺的錦秋獨立自由抗日大隊最善於圍點打援,剛才自己的迫擊炮和山炮陣地被炸,接下來說不定還會遭遇反包圍什麽的厄運。


  他後悔對博興西南鄉的抗戰形勢嚴重失察,輕信了“狗尿的‘一貫道’”黃麻子的吹噓蠱惑,低估了“傲海蛟”們的決鬥意誌和鐵血實力,竟然以為憑借武器優勢就可馬到擒來所向披靡,以至於鑽進了越打越慘、越慘越打紅眼賭徒般的舍命怪圈。


  於是,宮本森不願意再讓他的“帝國軍人”無為地再替“那狗娘養的啥鳥‘一貫道’”陪葬、送命——與其讓自己士兵的生命去填無盡的虎口,或者就像偽保長馬虎勸說他不聽,反遭叱罵而一旁譏笑的那樣——錦秋湖上漁農也快過中秋節了,大魚有的是,正缺著肉餡吃呢,要是被全部選中,包了餃子,自己還有什麽資本和後路?他越想越感到脊背骨往上躥涼風。與其拚個魚死網破,不如退而結網,以期再行決戰。


  最後,在胡亂地用輕機槍壯膽似的掃射了一陣後,他將指揮刀往挎鞘裏一插轉身跨上高頭大馬,一勒韁繩,被迫無奈地開始灰溜溜撤退了。


  日軍拋下一地難看的東洋驢屍體,隻帶著一幫苟延殘喘的小鬼子落花流水般倉惶惶敗離了下去。任憑受傷的道匪傷員一聲一聲哀嚎在田野裏四處響起,宮本森開溜的步伐卻是越跑越快。


  平明將至,蓮花村西南方向燃起了三股黑紅煙柱,鬼子陣地上膏藥旗耷拉,被一群哄然晨起哄飛出征的麻雀跳跳噠噠灑了一層稀屎,周圍再不見了什麽動靜,而錦秋大隊的戰士們精神抖擻地摸上前去,卻哪裏還見得半個鬼子的魔邪影子?


  護莊溝壕邊的大火漸漸快要熄滅了,但火焰萎縮片刻,又瘋躥得更高,繚繞的青煙和著殺戮的血腥依舊不肯散去,還有零零星星的幾處火苗在微弱地跳動,發出輕微爆燎豆般的聲聲“劈啪”,就像是鬼火一般,殘斷的肢屍,黑煙、白霧交織成團,隨風遊移撕裂成綹子,在燒焦、烘萎、撕爛了的夜色裏翻騰。


  隨著民房頂梁柱的燃盡,失去支撐的屋帽子塌下,撲砸起了衝天的旋風塵霾和灰燼。破損的刀叉,砸斷的槍支,崩折的弓箭,沾滿鮮血的二齒子,埋在血人堆裏隻露出一角的強弩,卷彎的長矛,七零八落散落地到處都是。


  硝煙、血腥氣和汗臭濃重地攪雜在一起。幾麵膏藥旗歪歪斜斜地猥瑣斜踏在瓦礫中,髒皺稀爛不堪的條綹子,病死的狗鞭一樣蔫蜷流膿,上麵布滿了箭矢和火銃子打殘的螞蟻螻蛄尿,陰暗地飄拂著,依稀為附近那些被五子炮轟擊得橫七豎八千瘡百孔的鬼子血汙泉湧的屍體猙獰的麵孔嗚咽著挽歌。


  有個鬼子少佐頭發還黏在額頭上,血幹黑了,半邊耳朵掉了下來隻連著一絲,呲牙咧嘴的紺舌頭長長擠出了嘴巴,血沫、碎牙和食物的殘渣堆積在嘴角,死蟑螂雙眼圓瞪著,一群追腥逐臭的蒼蠅“嗡嗡嗡”飛上去叮吸著……


  翻落在周圍的新穎黃板泥土因為濃烈的煙熏火烤、拚搏和死傷血水濺灑而破破碎碎、斑斑駁駁。野地裏的一切皆隨著火苗逐個兒熄滅,和灰燼的白化虛脫,深深墮入了惡夢般的落寞黑暗裏。


  望著遍地敵我屍體狼藉橫陳堆積,血腥氣味鋪天蓋地的戰場,一向穩健老練的姥爺百感交集,熱淚雙雙流了又斷,斷了再流,清瀅、渾濁交替,斑痕成淤,被胡亂擦拭得狗舔狼掖。


  末了,他索性一扔早就打得燙手的長苗大鏡麵,蹡蹡踉踉漫無目的地蹣跚前行,昂著一張憔悴粗糲髒兮兮的眉疤臉,聲嘶力竭地長嚎道——


  “老族長!鄉親們!咱跟鬼子拚到底了!……啊,啊,啊!好兄弟姐妹們啊!”隨即放聲大哭起來。


  過了一會,東方開始泛起了魚肚白。


  蓮花人兩天兩夜付出了高昂的血肉代價,以從沒有過的巨大傷亡兌換來的、贏得的渴盼中的那一縷彌足珍貴的金色曙光,就要刺透濃重的黑暗,降臨人間了。


  朦朧正在褪去,天,快要明了。


  東方逐漸愈加紅亮,大半個太陽的臉眼看著冉冉照耀著瀲灩清赧的錦秋湖水。村裏隱約傳來的新生嬰兒的啼哭爆出一個潛藏著巨大能動生生不息的昂揚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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