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打響蓮花村保衛戰(十六)
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大舅手握一顆血液、腦漿模糊的手榴彈,身背一杆三八大蓋子,後麵跟著緊握兩杆上著刺刀三八大蓋步槍的聾巴艮和扛著土槍大刀身上前後掛了三四顆手雷的土嚕酸,出現在千瘡百孔的老牛車外的胡同口。
夜色朦朧,三人麵孔綽約不清,大門裏手的隊員們紛紛“哢嚓嚓”拉上槍栓頂了火,其中一個罵了句:“狗東西!”“叭”一槍就打了過來。
土嚕酸的大刀“當啷”一聲嘣起火星子來,嚇得他趕緊臥倒。聾巴艮生氣地嘟囔道:“操他娘哎!”大舅拉著他往牆角後一躲,擰開手榴彈準備往外扔。這時,聽到破爛大車那邊有個聲音說道:“怎麽聽著像是老聾?”
身旁領頭的隊員衝著說話咬舌子的水上漂說道:“你舌頭捋直了,甭泥不拉嘰的,叫他一聲。”
“聾,聾,聾巴夯,聾巴,巴,巴,巴木,媳婦一,一,一叫他,跑,跑,跑,跑得像,像,像……野,野,野兔!”
“我,我,我,我老天噯,我老天噯,水上漂啊,你先殺了我吧!真鬧活啦!”那邊領頭隊員簡直被水上漂出奇流利的話語“感動”得渾身嗖嗖發麻。
其他隊員也禁不住低聲哈哈嘻笑起來。一個小隊員戲謔道:“這口茬!真他奶奶的扯漂亮嘍!吉尼斯世界紀錄官方整套班子恐怕都要擠破門,攆到你家炕頭上來,撕拉硬拽地跪求你入核了吧!下一屆夏季奧運會主持人也,也,也……也非你,你,你,你莫屬哇!不服不行啊!”
另一個年長的隊員又說:“還怨他呢,都是你伯樂再世,慧眼識珠,單點了個最棒棒的喊話!瞧得準成了去嘍!咱這裏頭可再沒有比他更出類拔萃的啦!”
“哎!誰背後罵俺?”
“啊,沒差,是那聾私孩子!間歇聾聰切換的歪脖子蜀黍!看巧的噯,各自一種吧,聽撅(罵)他的話,耳朵倒靈了去了,關鍵時候還就是硬沒掉鏈子。”安碌碡接過話說。
“那咱就該記住了,往後凡是找他,就甭咧人話,開口就罵,他準聽見啦!嘿嘿嘿嘿嘿!”那個隊員繼續作弄道。
大舅聽出了安碌碡的粗喉嚨大嗓子話音,遂嗔目盻之,一吐舌頭搭訕著埋怨道:“俺差一點讓你給交待了!”
“哈哈哈!”
“光知道嬉鬧!”
拴寶他們三個人遂大大咧咧地走了過來。安碌碡領著一幫小鬼也跑了出來。小家夥們像一窩猴子似的,有的去摘三八大槍,有的接過黑乎乎的火銃子,有的將大刀掄得嗚嗚生風,一個瘸腿的胖子上去一把就攥住了大舅拎在右手裏黏滿敵人血液和腦漿紅淤淤、白汪汪的著了膠膏般的手榴彈木柄,他感覺不對勁,急忙問道“這是啥呀?”跟著兩手舉到鼻子下一聞,立即惡心的作嘔起來。
大舅趁機鬧他道:“害什麽怕?權當殺了個狗,賣下貨呢!”大家又咧嘴笑起來,孩子們簇擁著拴寶他們迅速來到炸沒了屋頂隻剩兩堵青磚厚牆擋著的陣地裏麵。
盡管村子裏大多數民房早已東倒西歪坍塌成了殘垣斷壁,屋箔檁條窗戶門子濃煙四起火光衝天,但穿繞其間的河溝灣塘水沚的蘆葦蕩裏依然呈現出稀罕可憐的蔭庇天然的安恬寧靜氣氛,偶爾有唧唧喳喳的鳴啼從其中傳來,更顯示出了鳥類的怡然、超脫和幸福,在此戰爭煎熬中,人與它們相比活得多麽寒慘苦累。
分外淒清的皦月灑在呆滯微顫的河麵,又將反光迷離地照射到牆樹人身上。天賜扛著比自己更高的梭鏢,跟在拖著疲憊的雙腿的姥爺身後,亦步亦趨,急匆匆從胡同大街、樹地裏走過,雙腳被流淌冷凝的血泥模糊得通紅稀拉。
隔不遠就有鄉親、隊員和鬼子漢奸狼藉滿地的屍體和刀槍、蘆葦、香蒲樹枝子滾疊在一起,一團團沐著雲翳遮擋變得朦朧悲戚的場麵,一張張陌生無爭的麵孔因為罪惡的殺戮變得猙獰仇恨,慘不忍睹,陰鷙地掃蕩著小舅最後的童年時光。
伴著呼呼吹拂的秋風,被踐踏的亂七八糟的蘆葦蕩裏似乎夾雜著痛苦的呻喚,發出對於生命偉大卻微弱的祈求與指望,屍體堆裏依稀鼓悠著肢體等待救治,無論該殺的敵人,還是沒死裕闊的鄉親,特別是抗戰隊員都需盡快的人道施援。姥爺往前走了幾步,肅立一霎,又唉聲歎氣地捶一下胸口,“傳我的命令,快先察看咱們的人還有沒有喘氣的!”
由於戰鬥方酣,沒有多餘的人手和有效的治療,真是有心搭救,可無力回天啊!小舅難受地抬起幼小的頭顱望著姥爺那副雙眼窩扣,目光冷辣齁蝕,眉骨突出臉顴嶙峋,皮肉褐黑鏽跡粗糙斑駁,峻酷到毫無人性表情的閻羅般的麵容,欲罷不能又不敢吭聲的,囁喏、回環、滑動了幾下狹窄的喉嚨,把想說的話都零零散散黏糊遲緩地咽回了去。
及至若幹年後,小舅長大成人開始反思那段辛酸曆史,才驀然覺得是戰爭這個罪魁禍首將姥爺內心完整的氣候係統和最可寶貴的情感扭曲了,把和自己一樣正常甚至超過自己的豐富的人性光芒極不公正地篡改、屏蔽起來,淡漠或者暫時省略去了脆弱卻是最天理化的東西,刪除了夏秋釀造年景的黃金時序,或者將一年的季節壓縮成了寒冬,使他的思想簡單凝結在救亡圖存這個唯一主題之機警的運籌、理智的殺戮層麵上,集中在打打殺殺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上。
同時,盡量不去思考其他問題,而長期地執拗於此就使得他的心機即動力定型為刀光劍影的凱旋維係之中,如同他的目光不打彎地盯著飛翔的子彈和敵人的倒掉,單一的變異功能,造化出狼性十足的異常聚焦、專著和深及本質,賢窮奧賾,窕藹玄隱,不可蠡測的神經能動魅力。
月上中天,偶爾有幾隻烏鴉發出淒涼的黯號。
姥爺正轉到兩道青磚屋牆後那戶逃跑小地主家的陣地裏,他一眼就瞧見了大舅,怒氣衝衝地跨到麵前,虎眼一瞪,厲聲嗬斥道:“街坊們都在殺鬼子,怎麽剛才沒見你?你王八日的幹啥去了?咹?”
不等大舅回答,隨即揚起大手一正一翻兩耳光“啪啪”就旋風般閃了過去。
大舅一下子被他打懵了,傻傻地站在那裏,腦袋晃晃蕩蕩耷拉在胸前,嘴裏流著攙和了多半血絲的透明涎線,隨風飄擺落在前襟紐扣間,唯唯諾諾的大舅任憑它漬了一灘才敢低頭抬手去擦火辣辣的嘴角……
餘怒未消的姥爺似乎還不解恨,他掄過打得槍管燙手的二十響長苗大鏡麵,“哢嚓”即頂上了火,向前一步,點在了大舅太陽穴上,“死了這麽多老少爺們,老子讓你去陪葬!”
“司令,住手啊!你冤枉寶哥了!”本來攝於姥爺天雷般發火的頭勢,而一看這焦燒勁,土嚕酸和聾巴艮隻有豁出去了,他倆再也不害怕了,雖然早已嚇得麵如土色,卻急忙語無倫次地鬥膽高聲爭相告白著道。
“剛,剛,剛才,拴寶,寶,寶,大哥領著俺去炸,炸,炸,炸了鬼子的迫擊炮陣地,他表現得很勇敢,還差點送,送,送,送了命。王梆子排長為掩,掩,掩,掩護俺們,被鬼子開槍……犧牲了!”
“嗚嗚……嗚嗚,啊,啊……鐵牛叔!……王排長啊,啊,啊!”一向沉默的大舅哭出了聲。
聾巴艮和土嚕酸也“咿呀呀!……哦,哦,哦……!”地蹲到地上,雙手捂臉難過的啜泣不已起來。
在場的小家夥們跟著安碌碡上前扶著他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安碌碡走到姥爺跟前,猛地一瞪馬王爺獨眼,極其氣憤地指著他說道:“你,你,你,你也不問問,按說自己的孩子,你,你,你,最應該知道俺俺,俺,俺俺拴寶老侄子是,是,是啥,啥,啥樣的人!俺就,就,就,就說哦,打死俺,俺也不,不,不,不相信梁拴寶會貪生怕死!”接著走上前去撫弄著大舅黑發蓬亂的頭頂,一把將他拉到懷裏。
“哎——!”姥爺仰天長嘯一聲,抬直了右手照著自己的腦袋使勁搗了一拳。
至此,他才終於明白了鬼子的迫擊炮為何集體黯啞了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