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喜樂盈沸 橫禍飛來
初秋的拂曉，滿湖翠輝驕嬈，風清日彤，百鳥歡暢。陽光透過紅紗帷子密密地灑了下來，落在新嫁娘梅玉蓮鮮紅的嫁衣上，在那頂精致奕奕的轎子裏反射洋溢出一片赤光。經過突如其來的事變考驗，急中生智的姥姥又複大體撫弄打扮了幾下，攏好了頭發，原本粉嫩的玉臉，特別是心情放鬆舒暢以後，尊榮似乎隨著晨曦透過頭蓋的赧輝普照吉慶了些。錦秋湖大明滉洋，一個鴻暉勃滃的早晨的君臨複又使姥姥彷徨虩虩的心情變得嫻雅興奮起來。
手指上絞著羅帕的孫家大院裏的喜娘端著盛了桂圓、棗、栗子、花生、喜糖，染成粉紅的針線簸籮子，喜眼巴望地翹首等待著，不一會兒，水蕩間的鑼鼓聲敲敲打打由遠及近，看到了嗩呐手鼓起的兩個腮幫子從剛才的雞蛋，漸次變成了鴨蛋、鵝蛋。迎親隊伍行至了男方孫家所在的蓮花村通濟橋碼頭，彩舫穩穩當當靠岸了。
通濟橋坐落在博興縣城南門外十幾裏的支脈河、小清河向南不遠的錦秋湖上柳塘鎮中心鍾靈毓秀、惇樸繁華的商家集市南北通衢邊，它橫跨“古四瀆”之一的濟水兩岸，一直到解放前，那裏都是一個騰蛟起鳳、媖傑煥發、人傑地靈、聞名遐邇的雅美“北國江南”水埠。有古詩讚頌《通濟酒家》曰：“何處相期入醉鄉，古槐夾道問垂楊。欲沽綠醑千年酒，遙望青簾十裏香。村外杏花疏落處，溪邊茅屋小橋旁。金龜換取文君釀，解卻多愁萬結腸。”
青灰色的石橋板如村莊水性的骨骼連接起了千年古鎮一脈相承的氣度風情。如織的河水流淌著大湖的血性，生機勃發著厚重的人文氣象。流水潺潺讓古鎮有了婉約清明的靈性情致和名望。盡管窄窄的街道寬不過八九米，長到不了五百米，然而，以通濟橋為核心，一橋連接河南河北有條丁字街。河北街麵兩邊店鋪林立，有飯店、米店、茶店、酒店、布莊、藥店、百貨商店，鐵木手工業店、榨油坊、軋米和加工業等店鋪、工場不下三、四十家；河南有醫療疹所、香燭鋪、豆腐坊、裁縫店、五金維修鋪等店麵。每天早上通濟橋“露水集”熱鬧非凡，早上五六點便篙舸齊湊，熙熙攘攘，擠滿了人群，活蹦亂跳的小魚，撲棱棱撞晃的大魚，彎盤汪涎的泥鰍鱔魚，吐著白沫的螃蟹，各種蔬菜水靈靈，鮮豔亮澤，琳琅滿目，湖腥撲鼻。牛雜湯、羊血湯、油氽麻團、大餅、油條、團圓糖粥散發出誘人的香氣，打招呼聲、叫賣聲、說笑聲此起彼伏。蓮花村通濟橋碼頭就是那樣漁戶麇集，艚舟泊靠，夜色朦朧，星月迷離之際，串串漁火閃爍，陣陣俚歌吆喝。正應了：“水闊煙深望暢然，霎時漁火滿村前；客舟對處添愁思，疑在寒山寺外眠。”如今“水師”雖少得可憐了，但晚間農家燈光熠熠映入湖麵，仍景色別具一格。
“河多如織網，人家盡枕河。”水性是蓮花莊的魂兒，是古鎮的屬相。茫茫錦秋湖上楚楚柳塘古鎮望南鷺山鳳凰峰之勝，攬烝河絡川之秀，得百年漕運之利，從帆船小舟，菱藕魚蝦，以及兩岸樹林、行人、街坊，沒有不是被水光優雅地滋潤著，被波影婆娑地惠渥著，並似從詩畫多棱鏡中折射出華采鴻運來的。恍若夢境的柳塘鎮，這又是真真切切的柳塘鎮。水韻賦予了她清麗的稟賦，也孕育衍生出了悠揚的卓傑情款。
“九流下潲”接天地甘霖，魯中山嶺幽泉澄泓匯集北流，孝婦、烏河、裙帶河、鄭潢渠、瀦龍河等圜流麇達錦秋湖中，更有南部高地落差壓力催生的躁動於地府的若幹巨型隱秘瀵泉，又分蘖成無數淺層小眼泉水汩汩湧流，經眾灣河泉洸洋奔淌，其中一束綰頭熙攘小憩於媒仙老槐樹下的古埠碼頭，拜會千裏奔騰之高潔古濟水後，相攜調頭東去，浩浩蕩蕩入海。春天的錦秋湖東北崖坡開滿了網絡密布的紫木蘭和潔白梨花。蒹葭蒼蒼的沙洲上更鑲嵌著粉豔麗盛的桃樹，葳蕤婆娑的倒垂柳，挺拔秀昂的楊樹，燦爛開心的矢車菊，濃香撲鼻的薄荷，蔥蘢茂盛的蒿蓬，蜿蜒的河溝裏絳稗蓬勃。特別是大塘裏爛漫若雲的紅色荷花亭亭玉立嬌媚欲滴，漾發著清明馥鬱的晨光裏，挑恍著晶瑩的露珠，不沾染半點塵埃，純淨高邁地像一闕平平仄仄格調高美的雅詞。有的荷花瓣全都盛開了，露出了金黃色的蕊絡和嫩綠色的蓮蓬，好像在仰頭微笑，散發出團團芳香，真讓人迷心陶醉。不少還是含苞欲放的花蓇葖，大量的才綻開兩三片花瓣，幾個睡蓮歪著腦袋緊貼水麵，像一個個羞答答的漁家姑娘。荷葉的莖修頎高挑引首挺胸，上麵布滿了小刺兒，好像一把圓銼傘柄。如果不慎把荷葉莖折斷了，就有許多蜘蛛網似的白絲聯係著。荷葉莖的上麵是很嫩的綠葉，綠得那麽新鮮翠亮，荷葉就像一把把張開的傘，有的像一個個大圓盤，還有的像一把把小紈扇。五顏六色的蜻蜓靈婉俏麗，浩蕩靜翔，鋪天蓋地，簡直會飛進漁台庭院的人家的門窗上，停向擔山幾上端中堂字畫上，一派落落大方，無憂無慮，翩翩起舞，優哉遊哉。
孩子們從小就一起結伴去湖裏摸螺螄，捉螃蟹，撈魚蝦，打蒲黃，采菱芡，打野鳥，捕捉昆蟲。他們翹首佇立在小清河邊，對著過往的漁貨帆汽船、對艚唬唏歡呼，吆五喝六，爆炒專訊，短暫的停靠加吃喝的，打個宿披星戴月挑著燈籠，或握個時尚手電筒，一路南走，到蓮花村古槐樹下通濟橋上趕個“露水集”，還去湊“黃昏集”，舉目大小河灣裏穿梭一樣撐來的船隻，群鳥歸巢般地棲息在古埠碼頭，各類魚蝦湖菜野鮮映入眼簾，盡量瞧夠吸飽那片獨具北國江南水鄉特色的獵獵風情濃釅俚緣。渴望中的“大船隊”之於貧窮落後封閉保守的魯北小鎮無異於哥倫布在西印度群島遭遇了土著印第安部落，好奇、驚慕、炫幻中，他們帶來了濟南府、萊州灣外部大世界的好消息和物品，那包裝精美的上海餅幹，玲瓏的皮帶火機，印有美女明星頭像的電影海報，報紙，原木、煤炭，以及海埠上溯的食鹽、蝦醬、海帶、各種未曾見過的海產魚類，當然還有在城市裏供職人家的郵件，鼓鼓囊囊纏包嚴實的物品和書籍。有時船夫會允許小孩子們爬上船來，往駕駛室、艙裏瞧瞧，參觀體驗一番，最後，眼癮饞饞意猶未盡的，還可能獲得個小剪指刀之類的贈品。但他們早已習慣了一起走幾十裏的蜿蜒幽美水道，撐舟過埠鑽蘆蕩過蒲灣一路破荇菜、稗子、綠藻阻縈穿插衝去桓台縣索鎮城去交換食物，走累了就將在小船泊向蘆葦蕩中、荷塘邊、臥河老柳樹蔭裏休息，用竹筒舀清涼的泉水暢飲，扒塊新鮮香脆的嫩藕躥解渴。所有的水蓼花一樣的歲月都明媚地綻放在天地莽湖大野之間，喇叭花似的日子開開合合，生存的方式自然而然，就如同錦秋湖已經天分懿和地活了數千年一樣。
因為可以停拴船隻，明清建築的臨湖沿街房屋人家可以托付事情，鋪子、門店雖非鱗次櫛比，亦隔三差五能進出落座，裝卸東西。通濟酒家名幌飄揚，綠醑十裏香，車舟解愁腸，登岸打尋食宿，當什購物，上街逛蕩看風光，玩耍玩樂，蓮花古鎮漸次成為商貿繁盛之地，臨近村落的包括桓台、高苑兩縣的人都會湊合過來交換物品，做買賣。每個月初一，十五的集市，無疑是非常熱鬧的。那盛大的民俗風情宴席，充滿人間煙火的喜樂和熙攘。青磚鋪成的主幹街道，擠滿顧客和攤販。錦秋湖蘆葦、香蒲、杞柳、棒子皮等編製的精美民俗器物，堆積如山，琳琅滿目。蔬菜，肉類，水果，海鮮，各類醃製品，熏品，幹果，各種金銀器，瓷器，布匹，家製的甜品，酒，糯米粉點心，傳統手工紡織的布匹全都擺上街攤。有時河裏跌水，青年們就跑到蘆葦掩映的河邊撿拾起擱淺在苲草間的黃脊大鯉魚，它們的尾巴還在掙紮著顫抖。不一會兒，又有幾個中年漁農從歸航的小船上抬著葦簍子，踉踉蹌蹌地沿著碼頭走上來，裏麵盛著十幾條大魚，有鯉魚，有草魚，還有一條條黃黑色的泥鰍、黃青鱔、鰻鱺等等。每每此時，街上行人就興奮地跑過來觀看。孩子們帶著狗貓，一路穿過茅屋瓦房林立的窄仄胡同，奔向人來人往熱熱鬧鬧的通濟橋玩耍嬉戲。然而，這一切和平美麗的景象眼下卻即將隨著日本鬼子的掃蕩而樂極生悲全部橫遭禍殃。
幾經諸元環節考驗打理、長途跋涉折騰，從錦秋湖大西南方向的周村鎮梅家灣來到了錦秋湖東北的柳塘鎮蓮花村，闖過了有驚無險的飛來挑釁，迎親隊伍總算以勉強的保守平安玩揣到了地頭，抵達了孝婦河下遊的目的終點站。
轎船靠抵岸邊碼頭前，迎親隊伍裏辛苦的轎夫艄公們自然還有表達內心善舉嘉思的“道道”兒，他們不謀而合地齊喊一聲，一雙雙生鐵般粗糙堅硬的大手一齊發力，先把彩舫用竹篙按順時針方向執幾下，擺弄著在河心裏打了三正圈，實現了隆重的“打招”，此舉有三點講究和用意：一是把新娘子鬧得暈頭轉向的，好讓她忘了回老家的路，安心在湖上蓮花村生活過日子；二是迎親隊伍弟兄們也忙活得挺不容易的，鬧鬧你新娘子，順便也向後麵船上隨駕的新親戚說明新娘子已是俺們娶回來的婆家人了，可以聽由咱們嬉鬧，你們心旌再動彈也沒用；三是借此向岸上看熱鬧的街坊們示意新娘子是個害羞的天真黃花閨女，正不好意思上岸撞喜哩！
姥姥由新郎扶導著從垂柳掩映水光翠影中披紅掛彩的船樓裏走出來，踩著紅毯木板下了船，鬧媳婦的愣頭青們“乒叭”不住地往他們身旁的河裏扔泥碎磚頭、土坷拉，濺起的水花弄濕了新娘的香妝和矜持的微笑。
依錦秋湖區民間風俗新郎從幫忙的人手裏接過弓箭——要三箭定乾坤：射天，祈求上天的祝福；射地，代表天長地久；射向遠方，祝願末來和生活美滿幸福。取為家族建功之意：“一箭富得流油，二箭吃穿不愁，三箭娃娃鬧炕頭。”小司儀高聲喊“柳木箭，射了左肩，射右肩，喪門吊客影無蹤，一切凶神都不見。”須往船前的水裏連射三箭，可是，新郎愚鈍第二箭就射到了彩舫的頭上，第三箭好歹入水了。新郎樂嗬嗬地頭也不回，往家走去，追著看事的頑童卻喊了一句：“快看啊，水裏翻血了”，旁邊大人往好處附合了一句：“見紅得利，大魚來家了。”可是一走開旁邊去，就私下裏不截聲犯疑不解地輕輕嘟囔著：“怎麽就露了紅漏了呢？……”
隨著敲鑼打鼓長嗩呐短喇叭的震天合奏聲，又是一串“劈哩叭啦”的鞭炮爆響過，有個撐轎船的艄公小夥子額上眉間點著紅痣子，臉上抹成了紅蛋蛋，近水樓台先得月地裝著乖乖，伸手來沾喜討要紅包哩。新郎掏了幾個荷包，笑嗬嗬地發了紅包。附和錦秋湖一帶迎娶新娘風俗，姥姥衣服的前襟揣掖了許多銅錢。當她被新郎攙招著走下彩舫時，小銅錢便如天女散花似的陸陸續續撒落了一路，直惹得一群小孩歡呼嬉笑著爭先恐後地搶拾，此番俗舉的“鯉魚撒籽”就這樣直接形象地象征、表達了新娘進夫家可如鯉魚嘯子般地生子育女大豐收般的期冀。
姥姥在伴娘簇擁下怯生生地往前走去。送親的撐起紅傘罩著頭護喜。迎親船一靠岸，新娘從岸邊到合巷先要踏上用去年錦秋湖裏割來的蘆柴鋪成的路，走在上麵如同彈奏鋼琴一般擺布撫弄著鍵盤，“啪啦啪啦”，又似海南彝族同胞山水村寨裏跳竹竿舞的玩逗，很是好眼壯，動聽怡心。這蘆柴黃金小道像一條蒼龍一直馱著新娘漫步走著，瞧上去還算風光，但接下來很快就將落得顛沛流離，雖身罹飛來橫患，仍靈心珠唾、吐芳揚葩，犖犖大端、投桃報李，以其紮實奉獻而懿望滿錦秋的新娘往前走去。新郎家門前蘆柴敷途，其講究就是崇“柴”之音諧“財”，取意吉祥發財，新娘通過“生財”之道，便即把新財外財美財喜財大財統統都帶入了夫家。
隨著小雷子般的鞭炮聲再次升級響起，那支身穿黃色傳統繡花服裝約有二三十人的迎親隊伍陸陸續續從彩舫隊上邁了下來，打頭的是紅衣藍褲背插彩旗的鑼鼓幫，“咚咚”“鏘鏘”的鑼鼓聲敲得震天響。嗩呐手腮幫鼓得鋥明瓦亮，賣勁地滴滴答答吹奏著，邁著彩步，一路打頭陣引領著前進。要是走捷徑隻半條胡同就到孫家大院了，可因為要行“踩街”大喜禮以餐街坊看倌、過往客商眼福，進而著意造次、張揚孫府在蓮花村、柳塘鎮出人頭地的樞軸大戶、榮耀縉紳富貴懸衡風範，早經風水先生勘察好了路徑，還有不長不短一段拐軲和開闊大街要過，姥姥被請著又坐上了花轎向前開進。另兩名轎夫挑了一頂盛開著丹鳳朝陽圖案、鑲著金絲花邊、裝著龍鳳飾品的大紅黃蓋花傘，兩個伴娘和四個抬著迎親禮盒的人緊跟其後。新娘一臉喜相，身披大紅花綬帶的新郎滿臉朝氣。迎新隊伍一路吹吹打打，停停歇歇，怠工偷懶不少。
眼下在人們的擁簇下，可愛的轎夫們竟使開了仰頭賽，邊巴結著吃奶的氣力，勒出渾身的解數，極盡誇張地亮出“絕活”兒盡興表演著，鑼鼓隊鬥牛氣衝，一股幾乎使不完的豪情壯氣與樂舞技藝巧妙結合著，鼓聲如雷，鳴鑼堂堂，鈸鐃清脆，腕後飾黃綢布不斷飄飛，嵌紅纓的鑼鼓槌緊相呼應，剽悍雄猛，剛勁激昂，威風凜凜，氣勢磅礴恢弘，古樸凝重，粗獷奔放，協奏著交響之派陽剛之美。從走下彩舫，來到新郎“家”大門口，極盡狂躁地賣著力氣雙腿顛跳，身子歪斜著發功運勁，直將銅鑼鈸鑔敲得密不透風嗡嗡刺耳，皮鼓擂得震天嗵嗵，振撼得人肚腹發脹胸腔堂堂。姥姥的大紅花轎雖然不住地搖顫卻舒服著呢，這都是轎夫們長期業務琢磨出的門道，見人擇菜碟，當然這裏的發軔是瞧主家是否厚道，做沒做到拿人當人愛人。花轎先是穩穩前移，水漂船似的悠悠顫上了。姥姥在轎裏燕語鶯聲地嘟囔著嬌嗔地埋怨了一句：“咋說話不算話呀！”聲音剛落，竹轎左一晃右一晃，緊接著顛起來。
梅玉蓮透過窗孔向外看，一座座樓前門邊，投來一雙雙張望的眼睛。瞧事的多半是大閨女小媳婦，遠遠近近站了一街筒子人，粗野的轎夫們頭腦簡單得很，女性的笑臉帶著嘖嘖讚揚紛紛傳過來，直搞得他們想入非非，心思發燒，結果是讓孫家人偷著樂大了勁兒，因為花同樣錢買來的歡喜比別人家熗漲得多，真個翻不開沫地往外咕嘟著呐！青年吹手們中了法力一般，自覺認真地用功業務著，直愣愣地超越本人角色，盡情享受著，一時間看家和玩家心理空間媾和成了一個共識，那都就是：想叫抬轎的小夥子腳步慢一點，再慢一點，盼新媳婦離洞房遠一些，再遠一些；要是瑣呐和響器再場亮起音樂，才叫過癮呢。小時候在周村大街上，姥姥曾經和小姐妹們攆著看過一個坐花轎的新媳婦。那次在村口，遠遠聽見了嗩呐響，見到一頂花轎漸行漸近，隨著轎子的悠悠搖晃，新媳婦一顫一顫地笑得很香甜——那個新媳婦，就是她三娘。三娘笑著下的轎，從此她臉上，總是帶著笑，直到現在，仍溫和得像菩薩似的，於是，姥姥受了感染一般幻想著自己要是也出落成樂善祥藹的三娘那樣，屬笑婦、喜娘們的那該多好啊！
皇家氣派的高矗花傘停在門口，姥姥“威儀棣棣，不可選也。”伴娘端一小碗紅沙糖拌飯，站著喂她吃一口。接著新娘送親的全家上下、親戚朋友一同吃一口甜圓子、蓮心，以示從今起全家團圓，心連心，生活甜甜蜜蜜，如此新娘方可入門。俗謂沙糖飯能使女子定形，討和順吉利。儀式後將飯擺在新人床頭，到婚後第二天才可端走倒掉，稱“合同飯”。錦秋湖濱閭裏街坊們普遍認為吃了“合同飯”夫妻便可和睦相處，白頭偕老。當然了，那裏最出彩的節目是：喜婆婆張曉麗親手煮一碗糯米甜飯，於姥姥下轎時由婆婆喂給她吃的，據說吃了甜飯，日後婆媳和睦，光景甜美。當下，來孫家幫忙的大閨女小媳婦歡喜地手拉手唱起了錦秋湖區民間流傳的一首《吃甜飯》婚歌：
一隻郎船搖進灣，通濟橋碼頭上岸。
轎子抬到大門邊，掌禮師傅來唱讚。
唇上粘滿喜米飯，一碗糖飯菱角尖。
兩旁水草橫哄亂，敲鑼打鼓放炮鞭。
準備踏腳紅氈毯，阿婆出來喂糖飯。
又是甜來又是鮮，伸出舌頭隻管舔。
錦秋湖甜飯入門之風起源於一個美麗的掌故。逯家橋的一位老嫗親口給我講過：說古時候有一個後生每天下湖打柴勞作奉養老母。有一天，下著很大的雪，後生照樣到窪裏戮柴禾燒，他把帶的午飯掛在一棵倒垂柳上。吃飯時，發現樹杈上的飯竟熱氣騰騰，像剛蒸過一般。從那以後幾天都出現這樣的怪事。有次後生留意察看，發現是一隻火狐狸變成一個漂亮的女子給他熱的飯。後生的老母叫他在火狐狸變人的時候，迅速上前將一口沙糖飯塞在她嘴上。第二天後生照著母親說的去做，結果那女子再也變不回火狐狸了，他們便情投意合地結成了恩愛夫婦。於是，沙糖飯能使女子定形的閭尚就流傳下來，形成為新娘吃甜飯入門的講究。
花轎進了新郎所在的柳塘鎮蓮花村後，就像航船回歸了港灣，行進速度放慢，節奏趨於舒緩，此番情境之下，有的喜班子因著壓根就沒有樹立起長期作戰敬終如始的負責任感、事業心，不僅路途上偷工減料、草草潦事，而且虎頭蛇尾，巴不得匆匆就此式微偃旗息鼓，“人到地頭歇，貨到站點多”，一躺一扔撂塊了，糊了了之，掖了賞錢跑回家找老婆孩子。但是，名望大、牌子硬、架子結實、活路門道、人手精幹、業務倍棒的喜班子卻能夠牢牢把握住火候，認為盼望著在大庭廣眾之堂眾目睽睽之下嶄露頭角，兜售轎班真功夫的決戰時機來到了，務必把握住難得機遇和紮實考驗，看客繁多、氣氛旺盛正好用來當做其光耀非同尋常抱負和能力的舞台，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他們就要難能可貴錦上添花地克服人困馬乏興師動眾勞頓乏憊等不利因素，大有作為，大顯身手，大興其道，大秀其靚，千方百計地做大做好做強做美嘍“踩街”高潮鳳舉。
安漁庭就是這樣大大方方、結結實實盤算的，他不置可否地對轎班人馬說的就一句話——“老少爺們都看著呢，爭光露臉的決戰時刻到了，大家豁出去，最後再較把勁，給我玩漂亮嘍！創下好招牌，往後就管好的受益吧！”俗話說：“人過留名，飛雁爭聲。”“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作為錦秋湖區最棒的迎親喜慶班子，盡管大夥已經付出了很多，做得，心力交營，安漁庭之所以孤注一擲地讓自己的“踩街”拿手好戲隆重閃亮登場，很顯然，無非就是要在見苶了的勢利眼前重抖威風，以其小心翼翼精益求精的昭昭壯偉妙祥懿行祛朧朧暮氣，達到嶄露實力功底讓人心悅誠服刮目相看，從而增強總擔一溜邊河崖正宗紅事翹楚形象之目的。
如果說在迎親遠途中上映、推演的那些個“項目”雖然表麵上盡職盡責地履行了作為紅樂隊所提綱挈領的起碼義務，勉強可以說得過去，對得起主家，也與迎親團隊應做的基本相稱，但深化分析起來，那往往是經不起怎麽仔細推敲拷問的，他們的那些稀裏嘩混、大打折扣、逃奸磨滑的舉動和嘴淫伎倆忽悠得了一般看客，卻無論如何也架不住內行人犀利的“法眼”的，當然了，一路下來已經相當投入辛苦。其大都暗藏了轎夫們內心自學成才品味粗陋的私欲做作、雜念橫流，拖泥帶水，期期艾艾，閃爍其辭，顛三倒四，充其量不甚優雅合度更勿談何光彩奪目。
而接下來的重頭戲，通村貫衢，漫街過道，轎夫們慢步行走，卻州官察訪一般大搖大擺，俗話講：“新郎官最大的官，娶親能頂半邊天。”“押得大街忽閃忽閃的！”此係江湖上所謂的著名的迎親“踩街”。
這時的新郎大有“當天狀元”的美譽，州官、縣官遇上亦為其禮讓贈道，以祈得“尊真後貴”之好。路上行人車馬見花轎都要主動奉行，官轎迎麵相遇，也得避先。得了支客師的嚴令，看了人頭攢動的巴望、期待、評判之慫恿，受了春風駘蕩紅紅火火高潮氣氛的鼓舞，秉持了湖區最強迎親陣容名符其實的榮譽攛掇，一路間或疲疲遝遝、蔫蔫糊糊、應應付付的迎親大班們一下子變得使“仰頭賽”似的激靈水興、生龍活虎起來，不無壓倒一切的完美執拗，運刃有餘地兜開了“鎮宅老手”。
吹鼓手起勁地煊奏著大紅大紫火爆輝煌的狀元遊街曲，那些個或老氣橫秋，或狗秧子撒歡，或隔靴搔癢，或迷瞪懈怠，小心眼子滴溜溜轉的轎夫們器宇軒昂地邁著四方步，腳踏實地來到萬眾矚目的鄉村正仰大舞台上，登時，目清麵善，矍鑠振作，意氣風發，煥然一新，真正瞪大了眼睛，遂趕緊揎拳擄袖，梗脖根晃膀子，精神抖擻，傲首挺胸，甩開雙臂，身挺腰直，兩腿矯健，撻伐猛猛，一派威風凜凜的陽剛浩氣，四下裏激蕩攢射，八字步邁得四四方方，字正腔圓，中規中矩，勻稱有度，節奏明快豁達，斟振得轎子顛沛流離，明眸善睞忽忽閃閃。鑼鼓敲得人心癢癢烘烘，滿村瞧事的街坊們鳥麇雲集圍攏過來，特別是大閨女小媳婦的春情笑臉更美更甜更滋潤更電磁，最具有吸引力、誘惑性，更能激發著轎夫們展開自由想象的翅膀盡情曼舞飛翔。現實生活中，很多個人修養原始、低級、不成熟的世俗男人最直接最表露最幼稚最可憐最可笑最好玩的一個特點就是脹“適齡女性人麵瘋”——由於對年齡姿色均說得過去的女人內心本能的想入非非，亂七八糟的“藍圖規劃”，不切實際、走火入魔的虛妄企好指望，一下子跟吃多了人參似的，喝了興奮劑一般，換了個人一樣，言語行動另類迥殊的積極勤懇極端敬業，營生一下子仿佛不是給外人幹的了，突然變成了為自己親爹娘沒命地忙活開了，火熱高燒不退，燙燎熊熊猖獗，大有七杆子掄不熄，八盆子水破不滅，七八十個人半天七八十頓腳踩不死的兩眼直勾勾地醉癡枉魔，這與動物間的爭風吃食拚命血配大體相同，處心積慮忘乎所以變本加厲，燒火棍子一頭熱，蒸汗披淋地討好著，而他們虛囈討好所指向的目標女性卻讓人大跌眼鏡地毫無半點看悅了的意思，或者目標女性根本就像瞧動物似的反看著他貌似拔萃了得而實質上是不倫不類“醜態百出”的賣弄。那一眨掃過的笑容遠非特殊火花的迸射，卻直然是對著熱鬧精彩的集體得瑟的人之常情的隨意瀏覽。真乃春風楊柳萬千飄，本係天候作美好；鼠竊狗偷稻粱謀，癩蛤蟆淫癮窩裏躁。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滾滾紅塵中再高級的人物在追求女性方麵往往都很難以保證紳士風度“吃相優雅”且全身而退的，別的不說，國際國內那些因為怒發衝冠為紅顏而挑動的生靈塗炭的戰爭，到頭來豈不是很讓人無地自容顏麵掃盡地反思謝罪嗎？我沒有汙蔑社會下層人士的意思，相反，作為蓬蓽出身閭閻奔波的“八輩子貧農”的莊戶代言人，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的草根，我更傾向和同情一個戰壕裏的窮兄弟們，隻不過文盲粗人沒有藏著掖著的，更直率赤裸而已，少了進化變異了的鬼心眼子忽閃之鱷魍狡鷙黑客的矯揉造作欺世盜名的隱藏和危害。那些瞟來眨去的眼神，或期待，或欣賞，或青睞，或點驗，或激勵，不停地嘰嘰喳喳咬著耳朵，私密語不斷，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似在打聽轎夫的家庭背景、為人處世、品行本事，直望得他們手忙腳亂，臉色潮紅，情緒飄搖，心若脫兔，六神激昂，三步一抬，五步一悠，亦步亦趨，若坐針氈，越戰越勇。
用一句雖不中聽，但卻說得很肯綮的魯北錦秋湖上的莊戶話講就是：“帶著祃子往靈棚裏拱——裝那親生的。”權且不拿自己當外人地以實實在在的主角的身份，責無旁貸地向各位父老鄉親進行匯報演出。到了六七十歲以上年紀雖然並未富得流油但卻走南闖北、見多識廣、達禮覃行的老古董級的經典錦秋湖們以挑剔、辛辣、高級的眼光，慢慢審視欣賞，仔細地對比檢閱品味著不亞於老二年傳統正宗的鄉野婚嫁俚俗中大戶人家地道精當、排場奢侈的可堪為錦秋湖區閭閻爭光添彩的迎親“轎風大戲”。
鄉野大街嘛，再棒又能翹尖到哪裏？然而，建構普通偏上乘形容清臒的莊戶大街頂頂重要的是“臉麵通天”，凡是發生在大街上的事情就像現在國家之間交往瓜葛中的新聞媒體報道，大小都客觀事實公開化地連著“整體形象”，直播推進，難以隨意更改回避。大街那可是天安門城樓下的廣場——露臉的地方，是鄉野之敏感張揚穴位，而“踩街”顫轎這本身就是一次極具擢升意義的榮譽垂授機緣，那麽，對於有幸參與“踩街”的轎夫們來說是何等的值得珍惜回憶呀！這樣也就不難理解轎夫們把踩街當成過年來準備的緣由了。一美傳遍“一溜邊河崖”，一醜也盡人皆知，所以，來不得半點馬虎。“踩街”顫轎不僅閎深美觀而且影響廣博，據說起源於明朝的章丘、鄒平芯子，也是受了錦秋湖一帶“踩街”顫轎的啟迪，起初人們為了驅逐邪魔祈求吉祥，將男女兒童扮成神話中的天神形象，在紮製的平台或方桌上舞動，後來逐漸演變成為一種文化娛樂形式。像《王小趕腳》和《三打白骨精》就是既保留了魯中北地方傳統顛轎藝術精髓，具有濃厚的鄉土氣息，又糅合了雜技、化妝、服飾等技藝，造型新穎，表演俏皮，出色演繹升華了民間傳統藝術。
轎夫們褲腳不少都係了紅黃絲帶，功用類似於行軍打仗的綁腿，有的轎夫趁著還沒表演先私下緊勒一下腰帶，以便讓接下來的動作做得更帶勁、規範、圓滿一些，風生水起。他們拿出踩街的看家本事，這回近似忘乎所以的大下本錢，翻箱倒櫃，哢了筐子底，拉滿弓，放滿弦，毫無保留的表演了。
長期的幾乎固定的抬轎行當使他們的肌肉、韌帶、骨骼和關節周圍的軟組織漸次獲得拉長了，增強了柔韌性，再加上猛力托舉黑魚騰空，從而產生了急爆彈簧效應，使圓潤膨脹、剛柔相濟、急緩相間、含蓄內斂、連綿不斷行雲流水般棉裏藏針裹鐵渾厚雄奇的母掤力於潛移默化中打著蹦子飆升。他們的雙腿則通過進退顧盼定五種步法轉換。不論前進後退左旋右轉四肢動作，身體自頭頂、軀幹至會陰始終繃成一條直線。轎夫們以心行氣，神聚慉靜意專，於平心靜氣輕靈沉穩之中醞釀著疾風暴雨雷電天氣，以腰為軸，活潑於肩，支撐八麵，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來個“勁起腳跟行於腿，主宰於腰，發於梢”有道是：一力降十會，一巧破千斤。為了打場子，吊胃口，他們首先喊著整齊低壯的號子：“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喲，哎嗨——；娶個新娘添倆人喲，哎嗨——”、“啞巴喝蜜心裏恣喲，新郎官做夢光好事喲，哎嗨——”步幅邁得很大，手臂在身前左右屈伸著擺動，進三步退一步，轎子卻如履平地，穩穩當當。
隨著人群裏爆出一陣陣發自肺腑的喝彩和巴掌由衷的拍焦生疼，再次汗流浹背的轎夫們興高采烈地玩起了獨門絕技——他們由支客師安漁庭喊著號子，原地站穩了，按照各自的順架子、得勁性，以及已經支出體力情況和承重發力後的威持大小，倒騰好了左右肩膀，吸飽丹田之氣，雙手撫就著轎杆著肩附近一段，先是試探著顫忽了幾下，然後，像服下了千斤定風丹，紋絲不動，穩若泰山，繼而，身體下躬，又抻直了，來回顛搭，一次比一次添加著力氣，漸次勁頭攢得衝大了，節奏感也齊刷了，然後，一齊吆著“一二三”，最後，猛然“嗷——”的一聲，來了個大彎腰、大龜縮，緊跟著猛烈爆發，向上一竄，瀟灑一幕青蝦彈跳，鯉魚打挺，鷂子翻身，彈直了身子，拉撼不動，卻直把個轎杆垂直往上，拋出離頭一尺高。
這已經是相當夠刺激的了，不過，還不算完結，正老鼠拉木鍁——大頭子在後頭呢！乘著此動作瞬間，轎夫們一齊轉身三百六十五度，就地旋了一個圈，好大的驚險，好帥氣的拋射！轎杆又穩穩當當落在肩上，若蜻蜓點水，火狐拜月，喜鵲鬧梅，簇飛鏢突，踏雪無痕，矯捷機敏，幹練利落，熟稔瀟灑，裕裕闊闊。而轎夫們有意點亮放大了光明度的一竅項——幫忙的人按照約定放在轎杆距離轎樓一尺許的位置上的滿滿一小碗清水，竟成竹在胸地鯉魚不眨眼，微瀾不詫驚，毫無潑灑擔憂。
盡管轎夫們由於體力的透支顯得臉色白黃虛脫，但沒泥帶水風裏來雨裏去的河崖上窮人家孩子礪練而就的皮實執拗經得起持久摔打衝擊的本性決定的，內裏堅毅剛健莊嚴之神態仍然不失一派中正大方、舒和順展的基調。直引得街坊看客人群裏發出不約而同、欽佩羨豔灼灼的發出一陣陣唏噓——“啊哈，啊咦……”很多人情不自禁地鼓拊相慶，驚奇得張著大口，一個勁地狠狠拍掌喊道：“好，好！”
如此的精彩表演，前麵的群情躁動，更惹得後麵看得不真切的人按耐不住地踴躍探頭翹望，一時間，黑白頭湧動，好不熱鬧。轎夫們賣了大勁，叫了好的，一律打了勝仗般凱旋榮光了得，“待要好，百般湊巧”，鄉野世俗內外營力結合，多年少見紅彩高潮浪尖，難能可貴鬼使神差的成功得瑟贏得了風刮楊葉萬萬翩英姿颯爽齊稱讚，真是無取眾嘩寵之意，有金剛鑽辦挺瓷器活之實，所以，龍尾巴還未收起，不等主家出來行賞，忠義崇握的街坊們早就按耐不住地一個更比一個嗓門高的扯拉著烤藍綠頭雜交野悍公鴨大嘴替樂班喊上了：“大，大賞特賞啊，大賞特賞，賞啊！大，大，大……大賞特，特特賞啊！！”
關於抬大花轎踩街重磅表演，我曾經做過一點膚淺的考察研究，覺得其與慶賀春節元宵的抬黃杠小轎子等錦秋湖民間娛樂如出一轍，具體而大焉，來龍去脈相承共榮，無論是馱喜烘喜賀喜製造著禮獻人間世俗的血脈傳遞大需，還是豐收後勝利果實的奉神供靈情景，其間都異口同聲風發飆拂地拷貝進了熙熙音樂歌舞裝潢表演。
常言道：“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沒有硬功夫逮不住二和尚。”那些身懷絕技的高明轎夫興致所盡之關節處，兩手大撒把，旁若無事一般倒剪在背後，不用扶架，常人抬著都嫌沉重的大花轎子如今竟被他們像擺弄個彩虹水蛇似地讓轎杆在柔韌的脖子、肩膀、脊背、胸前等處靈活恣肆地耍活遊竄。而當兩人都用前胸頂著轎杆時，就發生當對頂牛現象。北方人常說的兩人誇張超常拉開思維方式橫飛巧翔的對壘爭執拌嘴的“抬杠”，主要的係來源於此。
踩街轎夫並非雜亂無章單獨行動，而是憑著相互的心理默契靈動協同著身手腳步動作，腳踏實地地按照轎譜頤俗惇風循規蹈矩地抬轎踩街風流得瑟，踩著鑼鼓喧響和花轎的震顫鼓點，時而徒手卡腰，時而外八步內八步，騥踱鷹擊，龍騰虎躍，得寸進尺，轎杆在肩頭脊背上任意轉動自如翻轉，卻就是掉不下去，四個抬杠人靈犀感應，和諧互動，前後有機配合，或扭得花枝亂顫，或加進一些諸如鼻紮八字胡、嘴叼大煙袋、拄著拐杖、直扮鬼臉等取悅街坊的滑稽花絮，堪稱刺激精諧高超，天衣無縫。一街筒子折騰下來，婞直耿介的轎夫們雖然直累得渾身熱氣騰騰，汗流浹背精疲力竭氣喘籲籲了，但隻要大夥擔待、看好、高興，苦點累點也沒啥，更紛紛為自己能人前燦爛爽朗地伺候一會兒扭半天而高興難忘不已，提升了自我生命價值和倫理風範，惠褒家親，光耀人道門楣。一時間，街道上，人擠人、人喊人，隨著孫家一溜煙拋擲的吉慶花糖樂果被爭相哄搶著，歡天喜地，擠成一團，笑鬧喝頌聲合著塵土飛揚，響擁蕙風流霓行雲。
確乎和他們的處境表現情形一樣，即使二十一世紀一十三年的今天，我依然覺得大家於基尼係數臃腫為主祟而長期得不到抑製之不甚公正的社會秩序壓力下，都活得太勞累太憔悴太無奈太可憐了。那盡情釋放的偉大顛轎豪情，那起伏跌宕的血性紛湓顛轎舞，以及由此帶動喧騰起來的廣大的民間熱汗披淋的本貞歡樂祥和喜慶情緒，慷慨激昂、蓬勃向上的進取氣氛，無疑是一次肉體和精神的真實急需的放鬆、解脫、禮遇和提升，甚至可以稱得起為一場以其精氣神力四維交響樸素經典的紮實造化，殷切克隆、擢拔、保留並瀟瀟灑灑開創了鄉村氣象新紀元的，久旱逢甘霖似的，慈善福澤、雍容華貴滿臉潮紅的，社會進程中稀罕維他命編年式成功的加油救贖，養生普度，血脈綿瓞之隆重典禮！
試想一個平靜無奇的小漁村農莊野屯歲月姁姁濎濙，光陰悄悄荏苒，一年到頭能有幾個風濤瀾狂的機會可以扯開噪子盡情歡歌跳躍？不管是優美豪放，還是粗獷野興，都任你唱或者叫，誰也不會幹涉你，誰也無權怎麽著你，誰也不用去擔心因為狂熱而受到怠慢歧視或威逼傷害到誰。因為那千百年約定俗成的婚禮喜慶氣氛，乃千家萬戶擁戴巴望，官民共襄，承天氣蒙地恩領人脈，代表了煙火傳承姻緣嬗遞生命接力的共同價值訴求，為你撐腰為你打氣為你充電為你助威為你壯膽，為你點燃血液，為你滌蕩世俗的灰暗！
天主教堂尖頂高聳秀頎、窈窕卓傑的哥特式雲樓上傳來一陣陣清脆悅耳的紅銅鍾聲，繚繞提勉著錦秋湖的又一個鳥語花香、陽光明媚、綠潮翻滾的響晴的平明。
又是一陣緊似一陣的敲鼓晃鑼聲，幾位水井畔搗衣的村婦，喁喁碎語，看到人家娶媳婦的場麵，盡管手裏不停的忙活著，可眼睛早就望過去再也摘不下來了，恣癢癢的心裏著實毛了腳，遂趕緊扔下把棍和衣服跑去瞧。新娘在年輕人的哄逗聲中，邁上碼頭邊的花轎，被爭相看事的孩子們簇擁著走過蘆葦鋪路，又穿過蓮花村主大街，好一番轎夫抬著新娘子樂樂嗬嗬高潮迭起的“踩街”表演，才慢下來拐入胡同來在一處青磚瓦四合頭院落前。
此時的孫家大院前張燈結彩，人頭湧動，幫忙的往來如蟻，賀禮的麵含笑容，看熱鬧的抻脖翹腳。早請來的戲班子起勁地演唱著扽腔、呂劇《花為媒》和《井台會》等，荊蓽俚曲雖不圓潤卻也悠然馳懷傳情，都是深湖裏的莊戶戲民間調，難得一聽，都恣得咧嘴笑。雖然鼻眼長相平凡，模樣通俗無奇，卻無疑是一曲曲鐫刻在黃河三角洲上的母語耕雲播雨的演繹佳作，是錦秋湖勞動人民思想感情的精萃結晶，錦秋漁農最親近的精神伴侶，昂揚著錦秋湖泥土植物的芳香，流淌著錦秋兒女最通俗的婆娑的方言和最亮麗的激情，有著鮮明的地域特征：土氣、大氣、美氣，土得掉渣、大得雄奇、美得撩人。這種既通俗又卓傑的特色足以使其站在歌壇聖殿之上，用小調小曲宣泄出黃鍾大呂之勢。那裏人們的喜、怒、哀、樂任何一種情感，都可以用扽腔的形式來表達。無論是站在崖頭嶺巔，還是撐舟在彎彎曲曲的河道裏，或者行進在一望無際的荒野阡陌上，聽著百鳥盡情呢喃婉轉抒發，到處都可以摟起到順風飄來隨心所欲引吭高歌的悠揚激越唱聲。這就是錦秋湖大自然非凡景致所造次的靈心玓瓅、黎情渲染之冰弦玉柱的真實恢弘與發揚。“女人們憂愁哭鼻子，男人們苦悶唱曲子。”實際上，無論男女老少都喜歡張口哼調調。錦秋湖上，既有婆姨們如泣如訴的低婉吟唱，又有後生們的“漁獵嗓子漁歌號子”的猛進回蕩，是頌歌的世界，幸福的海洋。一朵朵民心奇葩，風情高歌，響遏行雲，蕩氣回腸，令無數來往客商精神無不由為之一振。
新郎先進去了大院門樓，大門關閉，鼓樂吹打，幹脆的鞭炮在河灣畔“劈劈叭叭”響個不停，孫家族人們忙不迭地開始散發爆穀花和花生、黃豆等混雜的“果子豆”，寓意“得子”。而前來瞧熱鬧的小孩子和婦女們就跟著搶拾棲落地上的沾喜果糖，也有的跳起來接喜鵲一樣嘰嘰喳喳、撲撲楞楞飛翔在頭頂的糖塊、花生、火燒，一時間，群情激奮，樂樂嗬嗬，活潑熱鬧極了。
熱汗披淋灰頭花臉的頑童們，一年當中難得幾回眼下這大排場，一個個便都樂得像春頭上灘的泡眼跳魚一樣，一會兒從這船蹦上那船，一會兒又從那船跳回碼頭地上，在河邊大樹下崖頭幫子、胡同道裏呼啦啦瞎躥；鬧得過狂時，幹脆都被孫家的大人支趕到灘上去鬧騰，然而，他們可不是省油的燈，於是，以牙還牙地衝著孫家門樓方向上搖頭晃腦地縱情戲謔地回敬，調弄般唱道：
“黑魚哥，尜牙妹風裏雨裏來水窩子中睡今年轎船馱你配明年降一灘蛤蟆蝌喳子崽瘋膽又肥！”
新娘被扔得滿頭紅紙屑，暫時佇立一會兒，象征性地“憋性子”。片刻，大門打開，新娘“蒙著頭”由送親喜娘攙扶下轎，順著鋪好的紅氈向孫家大院走去。喜娘往新媳婦手裏都塞了紅綢子，然後，輕輕引著往家裏走，抓起紅簸籮子裏的紅花瓣往她頭上揚。兩個幼童遞上兩個銅製“寶瓶”內裝金銀五穀讓新娘抱在懷中。大門口放著一個炭火盆和馬鞍，新娘順勢跨盆邁鞍入門。送親男賓相伴新郎側，女賓相伴新娘側，接親婆前引路沿紅地毯慢步走向正堂。“新媳婦邁門檻，往後就沒了坎。新娘子跨馬鞍，婚後平平又安安。小兩口拜花堂，來年抱個好兒郎。”張口就來的吉利話，仿佛帶著八月陽光的驕美與芬芳，和從活棵上摘下來的豔鮮鮮的西紅柿、紫嘟嘟的大燜茄子一樣噴香誘人，逗得看熱鬧的鄉親們哈哈大笑。
夾紅氈的安支客師把手中的紅燈籠高高舉起，對著大門高聲說：“天上星秀子，地上鵝寶子，我是你們的姐夫！”
眾轎夫齊聲應道：“你才是我的舅子！”
安漁庭又環視眾人嘻嘻笑道：“新娘跨雕鞍，一身得平安，新娘坐花轎，一生福祿到。水鴨子走路左右甩，大公雞走路打擺擺——玩轎！”
眾轎夫抬著轎子又在新郎大門前短暫地玩耍起了漂亮技藝來。大門口，一張八仙桌上燃著幾根香和燭，支客師站在桌前說道：“一張桌子四方方，張郎設計魯班裝；四方安起雲牙板，中間焚起一爐香。進香得香，車馬還鄉。娘家車馬請停一停，婆家親人快出來迎。”新郎聽到支客師迎接新娘的熱情呼喊聲，疾步從門內紅地毯往外走過來。
隻見新郎身著體麵狀元裝，一雙長靴子，胸前佩戴大紅花，周身上下紅紅火火，映襯了大門上貼著的“喜”字，顯得既帥氣又喜祥。
“新娘下轎滿地花，早下種子早得瓜。今日夫妻成雙對，恭喜你們——今年抱個胖娃娃睡！——新娘下轎！”旁邊安漁庭扯著清脆的嗓門號道。兩個伴娘上前伸手將新娘子扶下了花轎。
支客師唱言：“一根紅繩長又長，左牽女來右牽郎，中間打個同心結，恩愛夫妻得久長——牽新郎新娘進華堂！”迎親鼓樂吹得滿天響。
村子裏聞訊紛至遝來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的男女老少看客說說笑笑，各個喜形於色，熙熙攘攘，把個孫家大院門的迎親口場麵堵得水泄不通。調皮的小夥子點燃鞭炮使勁往新娘身旁扔，新娘初入陌生地，又是大姑娘坐轎頭一樁，根本放不開坯子，被此起彼伏串聯成陣的“劈裏啪啦”聲嚇得畏畏縮縮的，為硝煙熏震得昏頭轉向，連忙舉手遮擋臉麵，窘迫地不知該如何回避，多虧了機靈的伴娘，招呼了一群花枝招展的送親姐妹簇擁著擠開人圈，才勉強把姥姥護搶出人群，引向孫家的大門走去。
接下來，按老二年傳下的規矩，該是新媳婦走“子孫袋”了。大司儀安漁庭一遍遍高喊著：“袋袋（代代）香火相傳，（代代）人丁興旺……”仆婦們迅速將兩條紅苧麻袋輪番倒蹬著鋪到新媳婦前麵，要她踩踏著前行。怎奈新媳婦蒙著紅蓋頭，什麽也看不見，腳下遲遲不敢邁步。壓轎的頑童等得有些不耐煩了，為了烘托氣氛，在鬧婚的小青年們的慫恿下揮起一條馬鞭，“啪”的一聲，重重地抽在新媳婦腳後的空地上。新媳婦逗得趕忙邁著小碎步，向前走了幾步，還沒停穩，轎童對著她的腳後又是一鞭。新媳婦想回頭埋怨，怎奈初為新娘頭紅頂戴，也知道那是撼新媳婦的小夥子在旁嘁嘁喳喳挑撥的，都是為了烘托喜慶張羅魅力，遂隻得又扭著雙腿，小步蹀躞地向前盲走著，一步三挪，搖搖擺擺，裙子底邊上釘綴的吊穗銀珠，早已從鈴鈴叮聲，變成了嘩嘩喧響，細細聽去竟有“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興騁。大姑娘小媳婦們於是都被這一幕好玩的景象給樂活了，禁不住或咧嘴扭捏巧笑起來，或扯開大口黃牙翻紅齦地狠狠哈哈了。
驀地，從門樓過道兩旁閃出兩個由新郎的堂叔兄弟扮演的小醜，一個頭戴西瓜皮帽，耳掛紅辣椒，反穿一件爛皮襖；另一個頭戴向日葵帽，身披花床單，臉上都用紅、黑墨水和白粉畫成大花臉。新媳婦雖然已經到了門口，也早有囑咐，可也猛不丁嚇了一跳，兩個小醜前去迎接新娘，嘻皮笑臉地伸出兩手向新娘討見麵禮，沒有喜奉，休想入門。新媳婦即從容地拿出準備好的見麵禮——小巧玲瓏，精工細作的俗稱“繡花名章盒子”的繡花盒子，裏麵成了各色糖果，遞給小醜一人一個，他倆當場揭曉內寶，逗趣搞笑地撥開糖果歡歡喜喜地跑進嘴裏，咯嘣嘣嚼著，這時，他們才滿意地不停點頭，領著新娘進入院門。接著，在伴娘的陪同下，隨著司儀的唱禮：“新人跨馬鞍，一世保平安！”姥姥雙雙跨過早已布置在門口的馬鞍，進入孫家天井。
隨即，在眾人的擁簇下，新郎與新娘手牽大紅彩綢同心結緩步走進婆家正堂屋門，畢恭畢敬地站在八仙桌兩邊端坐在太師椅上的公公婆婆麵前。支客師安漁庭對新人喊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新人拜完後，他又對新人說：“夫妻交拜。”最後一句：“四拜百客——送入洞房！”新人在鼓樂聲中即將進入洞房。
就在這歡天喜地吉慶銷魂的難忘時刻，隨著一陣驟然而至的馬達“吐吐吐”的汽船攜風裹雨的呼嘯，突然，“噠噠噠，噠噠噠”，一排排機槍子彈瘋狗似的狂叫著掃射了過來，直打得門樓上的大紅燈籠、門匾和兩個紅紙包著的壓瓦磚稀爛迸飛，院裏的魚鱗青瓦屋頂暴起層層紛揚的碎片。剛才那兩艘襲擾的日寇汽船也廝跟著魔鬼般地加速開著衝了上來，還未停穩當，船上的一幫小鬼子就“叭叭叭叭”亂七八糟放著槍殺氣騰騰地衝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