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二天晚上, 瓠羹店快要打烊的時候,李維匆匆趕過來了。


  他這來得也太頻繁了,怪不得連太夫人也覺察到了, 薛盈臉一紅問:“你不是說積壓了很多公務要處理嗎?怎麽又來了?”


  李維笑了:“趕著處理完就過來了, 腿長在我身上, 誰還能攔著我不成?”


  沈瑤和張青看到這種情形, 相視一笑, 找了個借口走了出去。


  薛盈小聲嘟囔道:“你也是的,太夫人要來也不提前給我打個招呼,我什麽都沒準備, 真是嚇了一跳。”


  李維隻是笑而不答, 薛盈繼續抱怨道:“你不知道,昨日太夫人來的時候,有食客事先定了酒席,我剛剛張羅了一桌菜,渾身上下都是煙熏火燎的味道, 蓬頭垢麵的, 太夫人一定覺得我很邋遢吧。”


  她這一副小兒女情態,李維隻覺得可憐又可愛, 話音還未落,便一把將她拉入懷中, 低頭吻了下來。她貌似剛剛嚐了桂花蜜,唇舌之間桂花香氣令他沉迷,他感覺到懷中的人一開始還有些抗拒, 隨後便鬆弛下來,反手輕輕將他擁住。他好不容易才克製住自己的衝動,在她耳邊低聲道:“誰說你邋遢, 你縱使蓬頭垢麵,也比那些庸俗脂粉強百倍。”


  薛盈忍不住失笑,輕輕推開李維道:“你這是從那裏學來的油嘴滑舌,根本就不像你平常的做派嘛。”


  誰知他的神色異常認真,沉聲問:“阿盈,嫁給我好不好?母親昨天回去後很是歡喜,對你也很滿意,催著我趕緊將你娶進門呢。”


  薛盈猶豫片刻道:“我當然願意嫁給你。可是眼下我翁翁的死因未明,實在不是議親的好時機。”


  李維輕笑道:“有你前邊這句話就夠了,可不許反悔。”薛盈麵色又紅起來,瞪了他一眼問道:“那我翁翁的事呢?”


  李維換了正容道:“你放心,令祖之事已經安排好了,後日便可開棺驗屍,我定會查明死因,告慰他老人家在天之靈。”


  薛盈隨即道:“我跟你一起去。”


  李維看向薛盈的目光有些擔憂,遲疑片刻道:“開棺驗屍現場過於酷烈,你還是不要去了,檢驗的結果我會及時告訴你的。”


  薛盈愣了一下,隨即決然道:“我要去的,眼下我是我翁翁的唯一親人了,開棺時不在現場,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李維歎了口氣:“好吧,不過你千萬不要勉強。”他見薛盈神色頗有些鬱鬱,換了個輕鬆的話題問:“你今日做了桂花蜜了嗎?怎麽身上這麽香。”


  薛盈臉一紅,低聲道:“大概是剛才做了桂漿的緣故。”


  李維很是好奇:“桂漿?是前朝劉禹錫在《傳信方》中記載的那一款嗎?”


  薛盈笑了:“正是呢,我剛剛做好一壇。你等我取來給你嚐嚐。”


  桂漿的做法並不難。官桂刮去表麵的粗皮,掰成小塊,搗碎,磨成桂花末。取適量白蜜備用。


  再取山泉水煎熟,待冷卻後,倒入瓷壇,再加入桂花末和白蜜,連續攪轉二百餘下使其均勻,在壇口封上一層油紙和七層綿紙,用麻繩捆好,放至陰涼處,每日抽去一層紙,七日後便可開壇去除雜質,便可以品嚐了。


  薛盈喝飲子習慣配上一碟點心。那就做一份糯米金團吧。


  取適量糯米和粳米按五比一的比例混合磨成粉末,兌上熱水反複攪拌均勻後,反複揉搓令米粉柔韌,然後上籠屜蒸熟。將米粉分成小團,團內包入紅豆沙。薛盈取來自己製作糕點用的木模子,印著“福、祿、壽”等吉祥字樣,將米餅放入其中輕輕一按,倒出來就成了圓圓的帶有字紋的金團胚子。


  製作糯米金團必不可少的一樣食材是鬆花粉。鬆樹花長在鬆枝的末梢,采集花蕊中的粉十分不易,薛盈還在托熟人才買到了一點點。她將金團胚子在鬆花粉中滾了滾,金團表麵當即變得金燦燦的,看上去十分誘人。


  當點心和飲子端上食案時,那盞如琥珀般清澈透亮的桂漿首先吸引了李維的目光。薛盈在桂漿中加入了一些碎冰,一口飲下甘爽冰涼,氣香味美,讓人仿佛置身於秋日的江南,桂花開得正盛,衣袖之間皆縈繞著馥鬱的甜香。


  李維又拿了一個糯米金團品嚐,團子的表麵絲滑,趁熱咬一口,香糯甜軟,滿口都是鬆樹的清香,細細咀嚼,似有一種特別的甘甜。李維平日不愛吃甜食,總覺得太膩口,可薛盈做的糯米金團糖放得剛剛好,配上清爽的鬆花粉,吃起來一點也不甜膩。不知不覺間,李維就把手中的糯米金團吃完了。


  張紹的墓地位於洛陽北郊的北邙山,因此地風水絕佳,自西周以來,多有帝王將相身葬與此,國朝石守信、邵雍等名臣,亡故後亦是葬於北邙山的。


  李維和薛盈帶著一眾隨從,後日一早便動身前往洛陽,已是早春時節,北邙山上的青草又重新長出,縱使這裏人煙稀少,倒不覺得十分荒涼。隻是一到山腳下,薛盈便沉默了。


  李維一直注意薛盈的臉色,也默契地保持沉默,半響才聽她喃喃道:“洛陽北門北邙道,喪車轔轔入秋草。人生朝露,去日苦多,可憐我翁翁已經故去快二十年了。”


  李維低聲安慰道:“我們本無意打擾令祖的安眠。實在是因為有冤情未明,不得已而為之。”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來到半山腰的張氏墓地,李維攙扶著薛盈走下馬車,她在張紹的墓碑鄭重行了跪拜之禮,又酹了一杯酒,低聲道:“孫女不孝,驚擾翁翁長眠。翁翁若在天有靈,還請明示冤情。孫女即使粉身脆骨,亦要給翁翁討個公道。”


  停了一會兒,薛盈轉過身來沉聲對李維道:“好了,現在可以開棺了。”


  李維向一旁的一眾衙役使了眼色,他們便拿起鏟子開始挖墳上的舊土,春天的風有些大,帶著塵土飛揚過來,也許是迷了眼,薛盈的眼圈紅了。


  這一段時間對於薛盈來說無疑是一種煎熬,直至杉木棺被啟開,她看見張紹的屍身已經全部腐化,隻餘下一副白骨,她再也忍耐不住,淚水潸然而下。


  李維緩緩走上前,用力握住了她顫抖的手,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她的目光,柔聲道:“別看了,有情況我會隨時告訴你的。”


  他的手掌幹燥而溫暖,有令人安心的力量,慢慢的,她的雙手終於沒那麽抖了,沉聲道:“我知道,翁翁若是真的死於非命,他一定會告知我的。”


  仵作驗屍有自己的一套流程。今日李維請來的仵作名喚劉春,年紀大約五十餘歲,經驗十分豐富。他細細查看了張紹的屍骨,皺眉道:“參政,張學士的屍骨並沒有傷痕或凹陷,似乎可以排除格殺致死的可能。”


  李維沉聲問:“那麽,有沒有可能是服毒致死呢?”


  劉春篤定道:“按《洗冤錄》中記載:死者生前中毒,而遍身做青黑,多日皮肉尚有,亦作黑色。若經久,皮肉腐爛見骨,其骨亦滲黑色。可如今張學士屍骨潔白,應該不是中毒身亡。”


  “怎麽會這樣?”李維驚異之下喃喃自語。難道張紹真的是因為患急病身亡,那麽薛盈一家後來離奇的經曆該如何解釋,太皇太後定要除掉薛盈又該如何解釋?


  北邙山一帶雖然荒涼,但因為葬在這裏的人很多,也會絡繹有人前來掃墓或憑吊。一些愛看熱鬧的見官府的人來開棺驗屍,早就三三兩兩聚集在這裏。其中一人指點議論道:“這世上總是有殘刻官員,為了自己明察秋毫的名聲,開久斂之棺,掘久埋之骨,真是見著傷心,聞著落淚啊。”


  旁邊一人亦感慨道:“是啊,不知死者有沒有親屬,怎麽能讓他們這麽胡鬧。”


  為了保險起見,劉春又將屍骨細細驗看了一遍,歎息一聲,向李維搖了搖頭,李維麵色微變,終是沉聲道:“合棺。”


  張紹的棺槨又重新被埋入土中。李維見薛盈神色呆呆地,生怕她出什麽意外,忙將她扶入馬車中,命令車夫快馬加鞭趕回京城。


  馬車駛出了北邙山,李維默默遞給薛盈一盞水,沉聲道:“對不住,這次是我莽撞了,沒幫到你。”


  薛盈還是怔怔地一言不發。


  李維真的急了,抓住薛盈的手道:“你要是心裏難受,罵我也可以,千萬別不說話啊。”


  薛盈忍了又忍,眼淚還是流了下來,卻又倔強地抬起頭道:“我不怪你。我是翁翁在世唯一的親人,這個決定是我做的,與他人無關。世人若責我不孝,我甘願承受。可我始終覺得,我翁翁絕不是因暴病而亡。”


  李維此時亦冷靜下來,內心一動道:“我在想,《洗冤錄》雖然被一眾仵作奉為圭臬,但亦不是毫無缺陷。這世間毒藥種類甚多,會不會有一種毒藥,人服下後骨殖根本不會發黑?”


  薛盈眼睛一亮道:“你說的不錯,我們回去可以找其他仵作或名醫打聽一下,也許會發現其中的關竅。”


  李維一行人回到汴京已是深夜了。眾人各自回府,李維放心不下薛盈,親自將她送回瓠羹店。


  二人一進店門,就見沈瑤迎上來低聲道:“娘子回來的正好,有一位年長的娘子來找你,我問她姓名,她又不肯告訴我,我說你可能很晚才回來,讓她明早再來,可是她堅持要等你,這不已經在內廳等了小半個時辰了。”


  薛盈和李維對視一眼,匆匆趕到內廳,竟是保慈宮張殿直隻身前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1.張籍《北邙行》:

  洛陽北門北邙道,喪車轔轔入秋草。車前齊唱薤露歌,高墳新起白峨峨。朝朝暮暮人送葬,洛陽城中人更多。千金立碑高百尺,終作誰家柱下石。山頭鬆柏半無主,地下白骨多於土。寒食家家送紙錢,烏鳶作窠銜上樹。人居朝市未解愁,請君暫向北邙遊。


  2.洛陽北邙山下有一個古墓博物館,挺值得一看的。對於參觀過多處古墓的我來說,可以和漢陽陵博物館媲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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