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薛盈和李維來到嵩山書院的時候, 程淵剛剛結束上午的講學,見到李維帶了一位年輕娘子來拜訪,不僅有些詫異, 稍作寒暄後, 問道:“不知這位娘子如何稱呼。”
李維代為答道:“這位娘子姓薛, 是已故張學士的孫女。”
程淵霍然起身道:“你就是臨正的後人?算來我那老友辭世已經快二十年了。世人皆傳他的獨子不久後也亡故了, 沒想到還有孫女存活在世。”
薛盈亦正容道:“家祖去世後, 因擔心仇人陷害,家父亦改名換姓隱於市井,對外隻稱患病而亡。聽聞程先生與家祖交好, 今日我們來, 一來是拜訪,二來也有事情要請教。”
“娘子但說無妨,老夫定然知無不言。”
薛盈問道:“世人皆傳家祖是患肝厥之症暴亡的,先生可知家祖生前可有類似的症狀嗎?”
程淵沉吟片刻道:“臨正早年是有陰虛肝旺之疾,但他本人也懂一些醫理, 又經名醫療治, 已經多年未複發了。他辭世前幾天我還去拜訪過,我們談到後半夜才睡, 他的精神明明很好呀。”
李維與薛盈對視一眼,問道:“那麽, 張學士生前可有什麽仇人沒有?”
程淵隨即否認道:“臨正為人忠直,行事一向光明正大,雖與一些人政見不合, 但皆是出於公心,就事論事,他並沒有私敵。”
李維從袖中抽出一張紙, 遞給程淵道:“這是張學士辭世前兩天的日錄,先生是否覺得有些蹊蹺?”
程淵接過來隻掃了一眼,便失聲道:“古怪,甚是古怪。臨正的日錄生前也給我看過,敘述一貫簡約客觀。而慶豐十六年十月十六的日錄,敘述的口吻卻不那麽從容。宮闈之事一向曖昧難明,也許他偶然得知了什麽隱秘,才有了後來的暴亡。”
薛盈壓低了聲音道:“先生也是這麽想的嗎?可惜家祖亡故多年,一些當事人也都下落不明,僅僅憑這張語焉不詳的日錄,恐怕證明不了什麽。”
程淵歎息一聲道:“娘子說得是。可我始終覺得,臨正的暴亡是有人有意為之,絕不是偶然,看了他辭世前兩天的日錄,更加印證了我原來的想法。”
李維沉默片刻道:“無論如何,真相總是無法掩蓋的,若想驗證張學士的死因,也不是沒有辦法。”
薛盈不明所以,愣了一下問道:“還能有什麽辦法?”
李維難得地猶豫了,欲言又止。
薛盈有些急了,催促道:“你快說呀,我翁翁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死去,隻要能為他討個公道,無論如何我都要試一下。”
程淵卻明白李維所指,脫口問道:“子京的意思是,要開棺驗屍嗎?”
李維擔心地看了薛盈一眼,低聲道:“正是。我代理開封府衙尹時,為了查明死者的死因,也這麽幹過。盡管時隔多年,可死者若是非正常死亡,總可以從屍骨上看出一些端倪。隻是張學士早已入土為安,如今又讓他的遺體暴露,我實在於心不忍。”
按照周禮:父母之喪三日而殯,凡附於身者,必誠必信。刮骨蒸屍,原是古之極刑,縱使死者死因不明,相當一部分家屬也是不同意開館驗屍的,薛盈聽到這話,也不禁有些猶豫。
誰知程淵沉默片刻道:“我看可以一試。”
李維不料先生也會這樣說,一時竟愣住了。
程淵慨然道:“臨正生前行事經常出人意表,他平生嫉惡如仇,是不信什麽陰司鬼神之說的。何謂孝?生養死喪固然是孝,但承親之誌、顯親之名同樣是孝。臨正絕對不願意不明不白地死去,他會同意這樣做的。”
薛盈頓悟,下定決心道:“多謝先生指教。我作為張家後人,也同意開棺驗屍。”
李維湊近薛盈柔聲道:“你放心,開棺之事我會暗地進行,決不會驚動眾人。天理昭昭,令祖若真的死於非命,我即便拚著這官位不要,也要為他討個說法。”
李維在程淵麵前執弟子禮,向來垂手肅立,非命不敢坐,此身程淵卻起身向李維拱手道:“子京,一切拜托,我替臨正謝謝你了。”
李維嚇了一跳,忙回禮道:“先生折煞弟子了,這都是弟子當做的,豈敢受謝?”
事情說得差不多了,李維和薛盈急著趕回京城,便起身告辭,程淵親自將二人送至書院門口,薛盈上了馬車。程淵單獨叫住李維問道:“看這樣子,你是要娶薛娘子?”
李維毫不避諱:“正是。”
程淵感慨道:“好好待她。你的運氣不錯,薛娘子身世坎坷,卻並未因此頹喪消沉,反而氣度灑脫有林下之風,不愧是臨正的後人。”
李維慨然應道:“先生放心,我定不會辜負她。”
二人回到汴京後,李維積壓了一些公務要處理,所以就提前回府了。薛盈回到瓠羹店,便見沈瑤笑著上前迎道:“娘子,剛剛宮中頒下賞賜來了。說娘子是忠臣之後,孤身一人飄零在外實屬不易,特賞賜黃金百兩。”
張青在一旁補充道:“還有喜事呢,衛押班頒賞的時候說,咱們店向都商稅院提出升為正店的申請,前日已經批複下來了。我們很快就要成為京城七十三家正店之一了。”
這對於薛盈來說真是天大的喜事,多少衝淡了祖父之事給她帶來的抑鬱心情,她忍不住露出笑容道:“我正覺得店鋪狹窄簡陋,想要擴張裝修呢,隻是發愁沒錢。宮裏能頒下賞賜來,簡直太好了。”
薛盈和沈瑤、張青一起談論瓠羹店未來的種種設想,正好有食客來定酒席,張羅完了已經快到傍晚了,外麵突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薛盈親自打開門一看,竟是江太夫人帶著李嘉來了,不由當場愣住。
李嘉笑著提醒道:“怎麽在發愣,不認得我們了?”
“豈敢豈敢。”薛盈這才回過神來,連忙將二人延入內廳,端茶倒水款待。
太夫人一見到薛盈,目光便一直停在她身上,像是打量什麽稀罕物件一般打量個不停。薛盈被看得有些發毛,借口去後廚拿點心,悄悄把李嘉拉到一旁問道:“太夫人怎麽想起來這裏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李嘉頑皮地笑道:“還不是大哥這段日子著了魔一般總往你這裏跑,母親就算再遲鈍,也看出一點端倪了。他問大哥,大哥索性大大方方承認了。母親倒很是歡喜,向我打聽了瓠羹店的地址,便急急地來看你了。”
薛盈頗感不安:“可是我什麽都沒準備呀,你應該提前給我打個招呼才是。”
李嘉笑了:“有什麽好準備的。母親這幾年為大哥的婚事真是操碎了心,偏偏大哥性子又是個執拗的,不肯隨便結親,母親天天發愁抱不到孫子。知道大哥和你要好,心中一塊大石總算落地,你放心,母親性子最是和軟,斷斷不會難為你的。”
薛盈還是有些緊張:“眼看就要到晚飯時間了,太夫人是不是要用了飯再走啊?我準備些什麽好呢?”
“這不是你一向擅長的嗎?以前在府上做廚娘的時候,也沒見你這麽緊張呀:”李嘉失笑道:“沒關係,你準備些家常便飯就行。做好了先讓我嚐嚐,隻要我吃了滿意,母親自然也會滿意的。”
薛盈聽出了李嘉口中的調侃之意,臉忽然紅了起來,好不容易平複了心情,取了昨日剛做好的五香糕,配上紫蘇飲,硬著頭皮又回到內廳。
太夫人見薛盈一直在張羅,忙笑道:“我隻是隨道過來坐坐,薛娘子不用忙活了。”
“哎。”薛盈這才答應著在太夫人下首坐下來,低著頭擺弄衣帶。
太夫人嚐了一口五香糕便讚道:“清甜不膩,這糕味道真好。自從你離開府上後,我很久沒吃到合心意的點心了。”
“太夫人謬讚了。”薛盈連忙謙虛。
“我可不是隨便誇人。不信你問問三娘,她也說你好呢。”太夫人拉著薛盈的手仔細打量,真是越看越滿意,薛盈是名臣之後,足以和兒子匹配;更兼有一手好廚藝,足以傲視京城一眾閨秀;更難得的是,她自幼經曆坎坷,身上沒有世家娘子的驕嬌之氣,也難怪一向自視甚高又不開竅的兒子對她傾心。
“對了。”太夫人隨口問道:“你和大哥兒打算什麽時候成親呢?依我看,明年春天就很好,下個月就可以下定。”
薛盈再一次大窘,還是李嘉偷笑了一陣出麵解圍道:“娘娘,薛姐姐麵皮薄,這些事情,你和大哥商量就好。馬上就要吃午飯了,娘娘想吃什麽,好讓薛姐姐提前準備的。”
太夫人這才發現自己盼望兒子娶親的心情太過急迫,隻好笑道:“我覺得去年你在府裏做的四君子湯就很好,我喝了覺得很舒服,不如今天還做這道湯吧。”
“哎。”薛盈頓時覺得如釋重負,答應著下廚準備去了。
四君子湯是一道藥膳,以人參、白術、茯苓、甘草為配料,具有補氣,益氣健脾的功效,最適合太夫人這樣脾胃虛弱的人食用。
薛盈取出適量甘草,加入少許煉蜜翻炒,待甘草芳香泛黃,取出放涼。然後取少量參片、白術、茯苓和炙好的甘草一起放入紗布製成的料包裏,浸泡在清水中備用。
接下來,薛盈取了一根豬棒骨,焯水去除血沫後,加入蔥薑小火熬煮,半個時辰後,放入浸泡好的料包,加入適量的鹽,再燉煮小半個時辰,這道四君子湯就做好了。
薛盈怕李嘉不愛吃藥膳,特地從灶下的白瓷壇裏取了一隻昨天剛剛做好的香糟雞。
香糟雞的做法並不複雜。整雞洗淨去除內髒後,加入黃酒、鹽、蔥段和薑片上籠屜蒸製半個時辰,直到雞肉酥軟。然後起鍋燒火,加入清雞湯,鹽煮沸晾涼,再加入適量黃酒、香糟攪拌均勻。將蒸好的雞切塊整齊碼入瓷壇中,蓋上紗布,將攪拌好的香糟攤在瓷壇中的紗布上,糟約二個時辰,揭去紗布和糟渣,便可以食用了。
酒糟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能去油脂入醇香,增添食物的鮮美,所以在坊間甚為流行。那盤香糟雞剛一上桌,香味便將眾人吸引,清清爽爽的一隻雞,看上去貌不驚人,卻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美。
李嘉迫不及待夾了一塊雞肉品嚐,雞肉經過酒糟的淬煉,皮彈肉嫩,回味綿長。因為糟製時間得當,糟味不會過於強烈,也不會浮於表麵。瑩潤細膩的雞皮,包裹著鮮爽入味的雞肉,既有咀嚼的樂趣,又有軟爛的適口,李嘉隻覺得齒頰留香,越吃越過癮。
香糟雞很適合搭配米飯,雞肉的鹹鮮與稻米的清香獨立成篇又相得益彰,幾塊雞肉,半碗米飯下肚,李嘉覺得格外滿足,忍不住還想吃半碗。
太夫人年紀大了,對糟貨的興趣一般,倒是格外鍾愛手邊這碗四君子湯。與平常吃到的藥膳不同,這碗湯雖然藥味很明顯,卻不至於掩蓋了食材本身的味道,入口有豬骨湯的醇厚鮮甜,亦有藥材的溫潤滋補,太夫人覺得腸胃很熨帖。大約君子之道,便如這碗湯一般溫暖醇厚吧。
吃完了美味滋養的晚飯,太夫人看薛盈真是越看越順眼,她心裏愉快的盤算:薛盈明天春天嫁入門,若老天庇佑,也許等到後年開春,自己就可以抱上孫子或孫女了。
作者有話要說:太夫人:還好還好,我以為自己這個不開竅的兒子要打一輩子光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