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八月二十是太夫人五旬壽辰,屆時親友全來,恐宴席排設不開。李維與李嘉商議,定於八月十九到八月二十一開三日宴席。外花廳李維負責接待官客,內花廳李嘉負責招呼堂客。十九日宴請皇親國戚並一眾上峰,二十日宴請李氏一族尊長,二十一日方宴請眾親戚並合家老小。
因李維是天子近臣且頗受寵信,禮部奉旨欽賜彩緞四端、黃金五十兩,有那等善於趨附之人見李府如此風光,便想方設法拉關係送禮。誰知李維早就與門房說好了,除非是近親,否則送來的禮物一概不收,倒也省了不少心。
到十九日,李府上下張燈結彩,屏開鸞鳳,褥設芙蓉。兩府兩製三司台諫長官及夫人皆來賀壽,太夫人親自出二門迎客,直鬧到傍晚方休。二十日宴請李氏一族尊長,太夫人亦不敢托大,足足陪到戌時方散。待到二十一日,太夫人一則實在乏了,二則來的全是平輩或晚輩,便在宴席上略坐了片刻,借口身體不適回去休息了。一眾親眷都是李維、李嘉兄妹二人出麵招待。
李維的父親李佑去世後,兩個庶弟都已成年,便分出去帶著生母林氏單過,此日前來賀壽,見到李府如此富貴排場,心中難免有些酸澀。
林氏指著案上的一碟滴酥鮑螺對李嘉道:“此物當真稀罕,入口而化,沃肺融心,自你爹爹去世後,我便很少吃到了。”
李嘉眉頭微皺,當著一眾親戚晚輩,林氏這麽說是有意給自己難堪,思量片刻笑道:“林支婆說得那裏話,滴酥鮑螺在坊間也常見,若喜歡吃,讓二哥三哥買來孝敬您也就是了。”
林氏搖頭歎道:“三姐兒有所不知,你二哥靠著父蔭,現如今隻是一名太常寺的太祝,俸祿微薄,你三哥隻是個白丁,那裏有餘錢買這些東西。他二人與大哥雖不是一母所出,但畢竟是同父,如今大哥出息了,也該照應一下弟弟們才是。”
李嘉心中冷笑,以大哥的脾氣,若非考慮到與二哥、三哥是同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早就出手報複了,那裏能讓林氏平平安安活到今天。
李嘉淡淡一笑道:“林支婆說的是正理,隻要二哥、三哥用功讀書,考上進士,大哥自然會在朝中照應,否則就算有心也無力呀。”
林氏的兩個兒子自幼與李維一處讀書,偏偏資質魯鈍,李維十六歲便高中榜眼,兩個庶弟如今快二十五歲了,卻連個舉人的功名都沒混上。這是林氏的心病,如今被李嘉說破,當即沉默下來。
李嘉懶得再跟她多說話,向眾位親眷笑道:“怎麽果品還沒有上齊,我去廚房催一催。”說完轉身走了。
這幾日府上宴席不斷,薛盈等人在大廚房也忙得夠嗆。見到李嘉來了,忙迎上去道:“果品和冷盤馬上就好。”
李嘉沉聲道:“不急,花廳內太悶了,我隻是出來透透氣。”
薛盈見李嘉麵色不大好,問道:“小娘子近日忙著招待賓客,想是太累了吧。”
李嘉擺手道:“我年紀輕,多操勞一些也沒什麽。隻是看到林氏那樣子便有氣。當初爹爹在世的時候,她一貫搬弄是非,挑撥離間,大哥經常被叫過去挨訓,我這個女兒,對爹爹來說有與沒有無甚區別,娘娘不知背地裏流了多少眼淚。如今大哥出人頭地了,她自己的兒子沒出息,反倒來求大哥照應,真不知道那來的臉!”
涉及李家的私事,薛盈這個做下人的也不好插嘴,隻得保持沉默,李嘉也覺得自己今天說的話有些多,換了個話題問:“這幾日壽宴,我算是領教了薛娘子的本事,今日又打算做什麽新鮮的吃食?”
薛盈笑道:“地窖還剩下一些冰,前些日子我做了酥山凍上了,今日天氣不涼,便拿出來吃吧。”
“酥山!”李嘉很快興奮起來:“自從去年夏天吃酥山鬧肚子,我已經好久沒吃過了。”
陳娘子在一旁解釋道:“用河水凍的冰容易鬧肚子,這回的冰是去年冬天用沸水凍成的,絕對幹淨,可保無事。”
李嘉放下心來,那一廂薛盈已經將酥山從地窖中取出,高一尺有餘,薛盈又在上麵插上菊花和紫蘇葉做點綴,越發像坊間賣的假山了。
李嘉剛一靠近那酥山,便有一股寒氣襲來,因加了蜂蜜和奶酥,山體呈誘人的琥珀色,讓人忍不住想嚐一口。
薛盈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笑道:“小娘子可以嚐一口,這酥山很大,稍微挖一勺也看不出來。”
李嘉猶豫片刻,還是沒能抗拒美食的誘惑,在不損壞酥山造型的前提下,小心翼翼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是記憶中冰爽又甜蜜的味道,還帶著一股濃濃的奶香。因薛盈將冰塊打得很碎,口感十分綿密,很快便在舌尖化掉了。
糟糕,吃了一口居然還想吃,李嘉怕繼續呆在這裏控製不住自己,囑咐薛盈趕緊將酥山送到宴席上,便匆匆離開了。
酥山甫一入席,便引起一陣驚歎聲,在李維的催促下,來客紛紛拿起勺子品嚐這難得的珍味,望著眾人滿足的笑臉,李維忽覺得一陣恍惚。
與一般孩童一樣,李維幼時最愛吃酥山,隻是後來再也不愛了。
他記得那是一年秋天,他與庶弟李暉在一起玩,因搶玳瑁盤起了爭執,他氣急之下將李暉推倒在地上,原本沒什麽大事,但林氏心疼親子,在爹爹那裏哭訴了一番,爹爹大怒,罰自己在上房外長跪。
他那時隻有八歲,十多年光陰倏忽而過,他依然清晰記得那日的每一個細節。
已經在院中跪了兩個時辰了,秋雨綿綿而下,一開始尚細如遊絲,後來便連成了線,院中那梧桐的葉子已經盡被打濕,不能再給他絲毫的遮蔽。
天色漸漸暗下來,他膝頭和袍擺都濕透了,再多得片刻,他渾身都被雨水打濕,秋風帶著寒意吹來,他忍不住一陣瑟縮。膝下一開始尚有痛覺,此時卻早已麻木。他咬牙跪直了身子,隔著密密的雨線向上房望去。華燈初上,隱約有笑語傳來,想是爹爹陪林氏母子在用晚餐。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二個弟弟先後走出來,早有下人撐開了油傘,替他們遮住了疾雨。
李暉下了台階,在他身旁略略停駐,輕笑道:“大哥怎的如此狼狽,爹爹叫你進去呢。”言罷轉身離開了。
李維強自掙紮著起身,剛一立起便一陣頭暈目眩,幾欲栽倒在地上,他畢竟是個孩子,忽覺得委屈,眼眶一熱,抬手抹了一把臉畔,雨那樣大,他已經分不清那是雨水或淚水。
今晚是林氏服侍爹爹過夜,李佑見到長子渾身透濕,麵色蒼白,卻還是一臉倔強,忍不住皺起眉頭問:“罰你跪了幾個時辰,如今知道錯了嗎?”
李維隻是沉默,李佑越發氣不打一出來,轉頭對林氏道:“你看看他這幅忤逆不孝的樣子,連我都不放在眼裏,何況兄弟,非得好好教訓不可。”
林氏給李佑遞上一盞茶:“夫君言重了,大哥已是知道錯了,隻不過年輕,抹不下麵皮承認而已。夫君怎好讓他一直跪在院中淋雨,萬一弄出病來,倒是妾身的過錯了。”
李維最恨林氏在爹爹麵前裝好人,此時忍不住道:“我和爹爹說話,用不著你來多嘴。”
李佑越發惱火,陡然起身冷笑道:“林氏是你的庶母,你就跟她這樣說話?你母親是怎麽教你的?”他一迭-c-x-團隊-聲喝令一旁的下人:“去取大仗來,我今日要好好教訓這個逆子,目無君父,不孝不悌,我真後悔生下他。”
下人們皆麵麵相覷,一時不知怎麽辦才好。林氏忙上前抱住李佑的腰道:“夫君息怒,大哥畢竟是嫡子,年紀還小,縱有做得不對的地方,夫君好好教導就是了,萬不可用此大刑啊,否則我母子死無葬身之地了。”
林氏好勸歹勸,李佑方才勉強止住了怒火,喝令長子滾出。林氏倒特地起身送他,來到外間正堂,晚餐尚擺在食案上沒撤下,李維一眼看到正中堆得高高的酥山,似乎隻是略動了動。
林氏以為李維想吃,淡淡笑道:“二哥三哥前些日子剛吃過酥山,所以今晚吃得不多,大哥若餓了,便坐下來用一些吧。”
李維渾身透濕,嘴唇都凍紫了,剛才在爹爹麵前硬撐著一口氣,才沒有瑟瑟發抖,此時覺得那冰冷的酥山格外刺眼,冷笑一聲推開林氏,逃也似的走開了。
直到二哥同他說話,李維的回憶才被打斷。
“大哥,我在太常寺已經做了五年的太祝,俸祿微薄,養家也困難,你能否跟審官院提一提,減幾年磨勘?”李暉看著李維的臉色問。
李維心中冷笑一聲,淡淡道:“你我雖是至親,但國家審官考課向有製度,實在不能徇私。”言罷找了個借口出去了。
庭院中有容容流雲,暢暢惠風,李維無聲舒了口氣,畢竟,他再也不是當初彷徨無助的少年了。
作者有話要說:酥山也是唐朝流傳下來的美食。話說最近天氣好熱啊,為了寫這篇文,我已經喝了N杯加冰的喜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