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秋風吹散了暑熱,轉眼又到了貼秋膘,食羊進補的日子了。


  自從薛盈到李府做廚娘後,劉景年來找李維蹭飯越來越頻繁。這一日下值,也跟著李維一同回府,李維皺眉問:“平甫今天又想吃什麽?”


  劉景年笑道:“一入八月,羊肉便越來越肥美。煩請貴府薛娘子做羊肉菜肴吧。”


  沒過多久,薛盈便接到李維的指令,笑著問鄭良:“劉禦史今日又來了?我見他喜歡吃麵食,不如我們做古樓子吧。”


  鄭良笑道:“劉禦史隻說要吃羊肉,至於做什麽菜,薛娘子做主就好,隻是要快些,阿郎和劉禦史都有些餓了。”


  鄭良走後,大廚房的一眾娘子就開始忙活了。


  古樓子是前代美食,將一斤羊肉鋪在巨大的胡餅中,加入胡椒、豆豉等調料,再以油酥混合,貼入爐內烘烤,待羊肉半熟就可以食用了。


  薛盈前幾日照古法做了一回古樓子,味道倒是不錯,但羊肉半生不熟還帶著血絲,她實在吃不慣,今天便想改良一下。


  薛盈對王娘子道:“上一回我讓你煮的奶渣做好了嗎?”


  王娘子問:“已經做好了。隻是做古樓子需要用到奶渣嗎?”


  薛盈笑道:“我自有道理,你先把奶渣使勁攪拌一會兒,分離出奶油來。”


  薛盈開始調製古樓子的餡料。為了讓羊肉充分受熱,她將半斤羊肉剁成細泥,又加入鹽巴、胡椒粉、蔥花、豆豉、芝麻油等調料。


  那一廂陳娘子已經將麵和好了。薛盈見王娘子通過用力攪拌,已經成功分離出潔白瑩潤的奶油,廚房內奶香四溢。


  陳娘子笑問:“這是打算做滴酥鮑螺嗎?隻可惜我手笨,擠不出螺螄樣的紋溜。”


  薛盈笑道:“留一半做滴酥鮑螺,剩下的一半我打算和進麵裏,這樣烤出來的餅皮更酥香。”


  陳娘子佩服地看了薛盈一眼,在麵中加入幾塊奶油開始用力揉,直到把油脂充分揉到麵裏去才罷手。她隨口問薛盈:“是要把肉餡都放到麵餅裏嗎?”


  薛盈擺手道:“我來吧。麵餅太大,容易受熱不均勻,還是小一點好。”


  等到麵醒好後,薛盈把麵切成六個大小一致的劑子,再擀成牛舌型,在上麵刷上一層薄薄的羊油,然後抹上羊肉餡卷成卷,餅胚便做好了。王娘子也給磚爐燒好了火,小心將餅胚放入烤製。


  陳娘子笑道:“雖然入了秋,天氣還是熱。羊肉火力大,我再做幾碗冰雪冷元子降降火吧。”


  陳娘子將黃豆炒熟去殼磨成豆粉,加入蜂蜜拌勻,又加適量的水揉成圓圓的小團子,再倒入冰水,冰雪冷元子便做好了。橙黃的團子配上晶瑩的浮冰,看上去格外賞心悅目。


  古樓子也烤好出爐了,金黃的餅皮裹著豐富的餡料,一股濃烈的奶香和肉香撲麵而來,王娘子暗暗咽下自己的口水。


  因古樓子和冰雪冷元子都要現做現吃,薛盈迅速將它們放入食盒,囑咐送餐的婢女道:“一定要快些送到,冷了就不好吃了。”


  今日的晚飯剛一擺在食案上,劉景年當即喜形於色:“是古樓子,我好久沒吃過了,上次還是在東雞兒巷郭廚吃到合心意的古樓子。”


  隻是眼前這一份古樓子未免袖珍了些,劉景年遲疑著用手抓了一份品嚐,剛一入口有濃濃的奶香在舌尖縈繞,經過充分的烘烤,古樓子的餅皮酥脆,餡料軟嫩多汁,有羊肉特有的豐腴鮮美,還帶著胡椒的刺激辛辣。劉景年一連吃了好幾塊,正打算去搶最後一塊,卻被李維不動聲色奪了去。


  劉景年有些詫異,他什麽時候也這麽貪嘴了,卻見李維雖然還是那副斯文高冷的樣子,但吃得卻很快,不過片刻功夫,那塊古樓子便下了肚。


  劉景年有些意猶未盡,眼光轉向身邊的這碗冰雪冷元子。碎冰還未化掉,小巧的元子發出蜜一樣的光澤,他正巧有些燥熱,便舀了一勺品嚐。一股冰涼的氣息驅散了煩熱,元子細膩清甜,帶著陣陣豆香,他很快將這碗冷元子吃完了。轉頭看向李維,他竟比自己吃得還快。


  劉景年滿足地歎息一聲:“子京,我真羨慕你,家中有薛娘子這樣技藝高超的廚娘。你把她請過來來,我要問問這古樓子是怎麽做的?”


  一旁服侍的鄭良看李維並無反對之意,便去大廚房請薛盈去了。


  薛盈來到李維房中,規規矩矩給他行過禮,轉眼看到劉景年,不知怎的原本忐忑的心情就緩解了,笑道:“劉禦史也來了,晚飯準備的倉促了些,萬勿見怪。”


  劉景年忙笑道:“薛娘子說得那裏話,上回你在瓠羹店招待我,我還沒致謝呢。”


  李維不由掃了劉景年一眼,微微皺起了眉頭,他們兩個何時這麽熟稔了?

  劉景年又問:“今天的古樓子,比我在東雞兒巷郭廚吃過的還要好,薛娘子是在餡料中放了奶酥嗎?”


  薛盈笑道:“是在餅皮中混入了奶油,這樣烤出來口感更酥脆。另外,餅胚我做得小了些,更容易烤製入味。”


  “怪不得。”劉景年歎道:“古樓子原是前朝美食,到了薛娘子手中,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李維咳嗦一聲對薛盈道:“我有些渴,你去取些熟水來。”


  等到薛盈取了熟水過來,她先給劉景年遞了一盞,轉頭看見李維陰沉的目光,心中一顫忙道:“阿郎,劉禦史是客,婢子這麽做有什麽不妥嗎?”


  她忙又給李維先上一盞熟水,心道:八成是自己在這裏,妨礙了阿郎與劉禦史單獨相處,還是趕緊知趣一些趕緊走吧。


  薛盈低聲道:“阿郎,若是沒有別的吩咐,婢子就先退下了。”


  誰知李維根本不理她,反而對劉景年道:“時候也不早了,令堂還在家中等待,平甫還是趕緊回去吧,省得我再落埋怨。”


  劉景年本來正與薛盈聊得正興頭,聽到李維這麽說,大為掃興,遲疑片刻,向李維拱拱手,起身離去了。


  薛盈心中納悶:居然把劉景年趕走了?這跟自己想象得不大一樣呀。來不及多考慮,忙也悄悄地退出去。


  “站住!”


  薛盈身子一顫,回首望向李維,他的目光越發陰沉:“進府的這些日子,教引嬤嬤都叫了你那些規矩?”


  提起這點,薛盈就無比鬱悶。她母親逝世得早,幼時父親教她讀書,也主要教些經史,至於《女誡》《女論語》等女學典籍,她是絲毫不知曉。教引娘子被她的無知震驚了,這些日子沒少給她留功課。


  薛盈歎了口氣道:“這兩天張娘子一直在教我讀《女論語》。”


  “哦。”李維負手而起,慢慢走向她,淡淡道:“《女論語》開篇便講女子如何立身,你倒給我說說看。”


  薛盈努力回憶:“凡為女子,先學立身。立身之法,惟務清貞。清則身潔淨,貞則身榮。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喜莫大笑,怒莫高聲。內外各處,男女異群。莫窺外壁,莫出外庭。男非眷屬,莫與姓名。”


  “夠了。”李維打斷她:“薛娘子背書還可以,可做起來卻根本不像那麽回事。行動坐臥不合規矩也就罷了,還沒有內外之分,動輒與外男隨意搭訕調笑,難道這就是張娘子教你的規矩?”


  原來他在這裏等著自己呢,不過是和劉景年多聊了兩句罷了。薛盈心中不服,提高了聲音道:“回阿郎,婢子覺得這《女論語》並不適合婢子這樣的人。”


  李維冷笑一聲:“近世婦人識字,先要讀《女論語》,你倒說說怎麽不適合?”


  薛盈索性心一橫道:“婢子本是孤女,婢子爹爹臨終前囑咐我一定要把薛家瓠羹店開下去。為了完成父親的囑托,婢子無法像大家娘子一般守在深閨,拋頭露麵,招攬客人在所難免。在婢子眼中,無論男女,隻要喜歡我做的菜,便都是我的顧客,怎麽能嚴守內外之分置之不理?阿郎博學多才,應該知道禮有經,亦有權。對婢子而言,沒有什麽比繼承爹爹的遺誌更重要,至於外人那些閑言碎語,婢子根本不放在心上。”


  薛盈見李維並不說話,繼續道:“更何況,婢子以前雖然沒有學過《女論語》,卻也知道《女論語》的作者宋氏姐妹皆是前朝名揚一時的才女,貞元中被召入宮教公主嬪妃讀書,常與朝臣唱合,宮中諸人皆稱其為學士。如此看來,宋氏姐妹也沒有嚴守內外之分。婢子以為,女子立身一靠德行,二靠技藝,宋氏姐妹終身未嫁,也是靠這兩點立身的。”


  李維沉默片刻,忽然問:“這麽說來,薛娘子也打算效仿宋氏姐妹終身不嫁,靠廚藝過一輩子?”


  薛盈隨即道:“靠手藝養活自己,不用看他人的臉色,這也沒什麽不好的。”


  又是一陣沉默,李維終是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李維居然不斥責自己荒謬,就這麽輕易放過了?薛盈有些不敢相信,忍不住看向他,因背著燈光,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薛盈暗自鬆了口氣,忙忙地走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古樓子是唐朝美食。《唐語林》記載:時豪家食次,起【用】羊肉一斤,層布【輔一層羊肉餡之意】於巨胡餅【特大的胡餅】,隔中【胡餅的夾層中】以椒、豉【豆豉】,潤以酥,入爐迫之【將餅貼入爐內,以火烘烤】,候肉半熟而食之。呼為“古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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