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薛盈被鄭良領到李維書房的時候,他正在案前聚精會神地仿畫李成的《晴巒蕭寺圖》,見薛盈來了也不理,直到畫完了布景的巨石,又緩緩將墨吹幹,這才問道:“知道為什麽叫你來嗎?”


  橫豎要受責,薛盈索性心一橫道:“婢子知道。”


  “哦?”李維聞言倒有些出乎意料,眉頭一皺放下筆:“你說說看。”


  “阿郎叫婢子過來,怕是已經知道那碟五香糕不是江娘子做的,想必要責備婢子不該替她隱瞞。”


  李維索性笑了:“你倒是乖覺,隻是聰明的有些過頭了。你自己倒說說看,該怎樣受罰?”


  “婢子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大錯。”


  “哦?”李維倒料不到薛盈這樣膽大,冷聲問道:“欺瞞家主,難道不算大錯?”


  薛盈提高了聲音道:“無論如何,江娘子這麽做也是出於一片孝心。隻是這製糕的技藝實在複雜,她一時學不會,隻好暫時借用我做的。不過她也跟我提過,以後會定時去大廚房學習製作五香糕,想來假日時日,她自會親手做好五香糕去孝敬太夫人的。”


  李維冷冷道:“我看你的書是白讀了。何謂孝?孝源於天性,出於至誠,江娘子想盡孝固然無錯,但耍心機用手段,這孝心便不純。你幫助她欺瞞母親,是為不敬,如何便說無錯?”


  仔細想想,他這一番話確實有些道理,薛盈無聲歎了口氣:“阿郎責備的是,是婢子考慮欠妥。隻是……”


  李維隨即問:“隻是什麽?”


  薛盈鼓起勇氣道:“江娘子這麽做固然不妥,隻是她也沒有什麽惡意,求看在她對阿郎一片癡心的份上,就原諒了她吧。”


  李維凝視她片刻,忽然開口道:“薛娘子倒是仁德大度,隻是未免管得太多了,還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看來江芷蘭這次免不了討他嫌了,薛盈內心替她惋惜了一下,開口道:“以後婢子不會再多管閑事了,阿郎若無別的吩咐,婢子便先告辭了。”


  “等一等。”李維伸手攔住她,皺眉指向她的手指:“你這手上的燙傷時怎麽回事?”


  自從十歲學做菜以來,薛盈的手被切傷燙傷是常有的事,她不在意地撇了自己傷口一眼,笑笑道:“想是午餐蒸五味杏酪鵝時,不小心燙傷的,不妨事。”


  李維的眉頭卻皺了起來,起身去櫥櫃中取了燙傷藥,默默遞給她。


  這讓薛盈頗感意外,忙推辭道:“真的不用,我做廚娘十年了,被燙傷很平常,手指起了薄繭,倒也不覺得疼。”


  李維聞言看向她的右手,果然指尖起了薄薄一層繭子,她的膚色極白,倒顯得那燙傷格外觸目驚心。


  李維沉聲道:“我已經把燙傷藥拿出來了,薛娘子還要我放回去不成?”


  薛盈暗自撇撇嘴:李維這個人,即便是好心,怎麽說出來的話就這麽讓人不愛聽呢。


  薛盈道謝後稍微塗抹了一些,手指果然舒服多了。


  薛盈走後,李維不由陷入回憶中,她這個不愛訴苦這習慣,倒是和自己當年很像呢。


  李維一向以早慧著稱,七八歲的年紀,尋常人家的子弟還忙著追逐打鬧,他已經日日寅時早起溫書練字了,隻為博得爹爹一聲隨口的稱讚,讓母親的日子好多一些。


  但很快他便發現,自己做得再多,變得再優秀,爹爹也不大會注意,隻有林氏母子是他的心頭肉。


  母親心疼他過於用功,每天練字的廢紙就有厚厚一疊,曾經問他:“你的手疼不疼?”


  他記得自己當初是這樣回答的:“練的多了,手指磨出了繭子,就不疼了。”


  很快便到了中秋,朝廷官員休假一日,薛盈一則惦記著瓠羹店的生意,二則想出去逛逛,便也請假一天。


  薛盈囑咐了沈瑤幾句生意上的瑣事,又仔細翻看瓠羹店的賬簿,發現掙的錢勉強能維持經營。自薛盈去李府做廚娘後,薛家瓠羹店的生意自然不如以往紅火,但好在沈瑤廚藝不錯也肯用心,隔壁張青也時時來幫忙,所以還是有一些回頭客捧場。


  隻是長此以往終不是辦法。薛盈盤算好了,上回她出本錢交與徐大郎去杭州販絲,如果一切順利的話,能夠掙一大筆錢,再加上她在李府的薪金,足夠將這家店重新裝飾擴張了。


  正事辦完後,薛盈與沈瑤便臨時關了店鋪,去馬行街一帶買了些石榴、梨、棗、葡萄等時令果子,又去潘樓附近看了跳索、雜扮、合笙、相撲、鬥雞、浪子雜劇、學像生等百戲,直至天色已晚,才戀戀不舍地回到店內。


  沈瑤笑道:“肚子好餓,好久沒吃到娘子做的飯了,還真有些懷念呢。”


  薛盈笑了:“就知道你在這裏等著我呢,說吧,今天想吃點什麽?”


  沈瑤歎道:“都已經中秋了,天氣還是這樣暑熱,這秋老虎真的厲害,我想吃點兒酸辣的東西提提胃口。”


  沈瑤的想法倒是與薛盈不謀而合。說起來她在李府做廚娘的這些天,吃膩了種種精細的菜肴,倒是有些懷念市井菜的粗獷與隨意了,她笑笑道:“不如我們做索粉吧。”


  索粉的做法很簡單,將綠豆粉條放入沸水中煮熟撈出,在澆上瓠羹店隨時備好的羊骨湯,放入適量的鹽,多多加醋、川椒粉,蒜泥、最後加上一點芫荽,便做成了。


  薛盈卻總覺得這索粉少了點什麽,忽然拍拍腦袋道:“是了,放上一些黃豆酥更好吃。”、


  她取出一捧黃豆放入溫水中略泡,然後起鍋小火翻炒,漸漸的黃豆表皮裂開了,散發出濃烈的豆香。


  薛盈將黃豆取出,在鍋內放入適量的菜籽油和糖霜,等到糖霜融化成粘稠的糖漿,便將炒好的黃豆倒入不斷翻攪,過了一會,鍋內的黃豆開始劈啪作響,薛盈夾了一粒放入口中,又酥又脆,火候正好,再加入一點甜酒,黃豆便可以出鍋了。


  薛盈把黃豆酥加入索粉中,又笑問沈瑤:“光吃索粉填不飽肚子,要不要配胡餅呢?”


  沈瑤笑道:“胡餅天天吃膩了,不如我們做豬肉酥餅吧。娘子歇一會兒,我來做就好。”


  沈瑤將肥瘦相間的豬肉剁成細泥,加入蔥、薑末、醬油、鹽、川椒粉和少許菜籽油拌勻,接著便開始和麵。


  沈瑤將麵和得極軟,又加入一勺豬油,把油脂充分揉到麵裏去。等到麵醒好後,便可以做劑子了。她將劑子擀成牛舌型,在上麵刷上一層豬油,抹上肉泥卷成卷,然後按扁擀成圓形的薄餅,餅胚便成形了。


  沈瑤將餅胚放入鍋中油煎,沒一會兒功夫,麥香混合著油香和川椒的辛香撲鼻而來,薛盈覺得自己越發餓了。


  卻說劉景年與人約好去方家宅子賞月,路過薛家瓠羹店,想要順便買一張白肉胡餅在路上吃,可偏偏見門扉禁閉。正悻悻地要離開,忽然有一股辛香的氣息傳來。


  劉景年隔著門縫向裏望去,店內燈光隱約,想是有人在吃晚飯。他上前敲了敲門,裏麵傳來一位年輕娘子的聲音:“客官找誰呀?”


  “沈娘子在家嗎?我想買一張白肉胡餅。”


  店門吱呀一聲開了,卻是薛盈走了出來,劉景年愣了一下笑了:“哎呀,薛娘子也在,我今天來得真是巧。”


  薛盈笑道:“原來是劉禦史,快請進,白肉胡餅賣完了,不過我們新做了豬肉酥餅和索粉,劉禦史若是不嫌棄,一起來用些?”


  劉景年巴不得薛盈這麽說,他去方家宅子賞月,也不過吃些肉脯果子,隨後便要飲酒賦詩,還是事先填飽肚子最好。


  劉景年忙笑道:“如此,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劉景年很自然地在食案前坐下,沈瑤已經將三碗索粉和兩碟豬肉酥餅擺上來。綠豆粉絲晶瑩透亮,配上碧綠的芫荽和嫩黃的豆子煞是悅目。豬肉酥餅皮薄油潤,還隱隱能看到裏麵的餡料,格外誘人食欲。


  劉景年迫不及待加了一根粉絲送入口,粉絲煮得恰到好處,筋道彈牙,上麵掛滿了汁水,一股川椒獨有的辛辣直衝腦門,他忍不住吸了口氣道:“薛娘子,你是放了多少川椒粉呀?”


  薛盈失笑道:“我是蜀人習慣吃川椒,劉禦史若覺得麻,我再加些羊骨湯好了。”


  “慢著。”等口中的麻勁兒漸漸散去,羊骨湯的甘美一點點湧到舌尖,混著切碎的香菜、蒜泥更加提味,劉景年索性端起碗來喝了一口湯,雖然還是很麻,但卻異常過癮,忍不住還想喝一口。他又夾起一粒黃豆品嚐,又酥又脆,還帶著一絲甜味,不由讚道:“這黃豆酥與索粉簡直是絕配。”


  沈瑤笑道:“還有豬肉酥餅呢,這是我的手藝,劉禦史不嚐嚐嗎?”


  劉景年依言抓起一張酥餅一口咬下去,外皮極薄極酥脆,內餡料卻很鬆軟,隱約有汁水流出來,帶著濃鬱的肉香、蔥香和椒香。如果說索粉的麻是霸道囂張的,那豬肉酥餅的麻卻是溫柔敦厚的,於潤物細無聲之間征服了他的胃,讓他欲罷不能。


  劉景年吃一口酥餅喝一口湯,轉眼間二張餅已經下肚,而那碗索粉也見了底。他這才擦了擦額頭冒出的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讓二位娘子見笑,今日吃得有些忘形了。”


  薛盈笑了,作為瓠羹店的店主,她最喜歡劉景年這樣的食客,胃口好,不挑食,又不吝誇獎,是很好的投喂對象。至於李維嘛,她的眉頭不由皺起來,怎麽又想到他了,那家夥無論吃到什麽美食,總是一副麵癱臉,讓人超級沒有成就感。


  劉景年忽然問:“薛娘子這是中秋休假才回到這裏嗎?”


  “正是。”薛盈現在覺得,沒有比在自己的店裏做些喜歡的美食更開心的事了。李府大廚房雖然材料設備齊全,但規矩太多,飲食禁忌也多,自己在市井間自由慣了,若不是為了錢,她實在不願意去李府受約束。


  劉景年吃飽了飯,看薛盈越發順眼,忽得笑道:“我還以為薛娘子不打算在李府做廚娘了呢。若是這樣,我肯定花大價錢請你到寒舍掌廚,薛娘子這樣技藝高超的廚娘,就是打著燈籠也難尋呢。”


  薛盈也笑了:“我在李府呆上一年半載,還是要回瓠羹店的。到時候我會將店擴張一些,還會嚐試新菜色。劉禦史若喜歡吃我做的菜,多多來捧場就是了。”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六一快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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