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進入盛夏,天氣一日比一日炎熱,巷陌路口、橋門市井的攤鋪都在叫賣水飯、萵筍、義塘甜瓜、衛州白桃、水鵝梨、紅菱、水木瓜、水晶皂兒、冰雪涼水等消暑小食。高門大戶風亭水榭,俊宇高樓,雪檻冰盤、浮瓜沉李,流杯曲沼,更多的是消暑的法子。


  這日李嘉身上不舒服,並沒有用午飯,午睡醒來忽然覺得有些餓,便去找薛盈做些吃食。


  這時李府主仆都在歇午,各處都靜悄悄的,隻聽見陣陣蟬鳴。李嘉揭開繡線軟簾,徑直走入薛盈房中,卻見她並沒睡覺,而是坐在食案前,收拾一盤綠油油的葉子,不由問道:“薛娘子這是在做什麽?”


  薛盈打了個哈欠起身笑道:“近日天氣暑熱,大家都沒有胃口,婢子摘了些青槐嫩葉,準備晚飯做槐葉冷淘。”


  李嘉好奇地問:“是杜子美詩中提到的槐葉冷淘嗎?”


  薛盈笑了:“正是。碧鮮俱照箸,經齒冷於雪。盛夏時節吃槐葉冷淘正合適。”


  “那我來得好巧。”李嘉拍手笑道:“中午沒吃飯,現在有些餓了,薛娘子先給我做一份冷淘如何?”


  薛盈自然從命。為了方便研究廚藝,她房中裏間有一個小泥爐,可以自己燒火做一些簡單的吃食。


  薛盈將青槐嫩葉搗成汁,和入麵粉,待麵發好後抻成細細的麵條。燒水下麵煮熟後,放入冰水中浸漂,麵條的顏色很快變得鮮碧。


  緊接著,薛盈開始準備澆頭,起鍋下油燒熱,放入蔥絲、特製的肉臊、和水豆豉炒製,一股麻香撲麵而來,李嘉不由問道:“薛娘子這肉臊聞上去好香,是怎麽做的?”


  薛盈道:“是用蔥白、川椒、茴香、陳皮和甜酒醃製的,夏天的日頭毒,肉臊能充分晾曬,味道自然好。”


  薛盈把澆頭灑在麵上,又加了一點芝麻醬、少許醋和焯過水的綠豆芽,一份色香味俱全的槐葉冷淘便做好了。


  青碧的麵條配上瑩白的豆芽和醬紅的肉醬,光看那顏色便已經很養眼了,李嘉忙用筷子夾起麵條品嚐,入口爽心清涼,當即覺得身上的暑氣消退了不少,麵條吸收了芝麻醬和肉臊的汁水,咀嚼之間既鬆又彈,鹹香辛麻諸味俱全,每吃一口都是享受。


  李嘉是大家閨秀,用飯姿勢始終維持著清雅得體,隻是不知不覺加快了吃麵的速度,轉眼之間那一碗槐葉冷淘已經見了底,隻剩下一點豆芽了。


  李嘉覺得自己還沒吃飽,又開始掃蕩豆芽,原來豆芽也很好吃,每一根都吸飽了料汁,吃在口中爽脆無比,這碗槐葉冷淘竟是被一掃而空。


  李嘉滿足地歎了一口氣,稱讚道:“薛娘子做的槐葉冷淘真好吃。”


  薛盈見李嘉這幅饕餮的樣子,忽然想起自己幾年前養的那隻狸貓,每次喂它吃完小魚幹,也是這樣的滿足神情,她心中暗笑,又從灶旁的黑漆大木桶中取了一些涼漿倒入杯中遞給李嘉:“怕小娘子口渴,喝些飲子吧。”


  涼漿就是半發酵的米湯,是都人常備的消暑飲品,李嘉並不覺得有什麽稀奇,誰知一嚐之後又停不下來了。


  那涼漿冰冰涼涼自不必說,關鍵是酸甜適度,入口又滑又軟,十分開胃解膩,李嘉喝完涼漿覺得,自己還可以再吃一點槐葉冷淘。


  李嘉歎道:“府上以前做的涼漿不是太酸壞掉了,就是一味死甜,薛娘子調得漿正合適。”


  薛盈笑笑道:“這也有個訣竅,滾熱的米飯放入漿水中,千萬別急著撈出來,要等到飯團自然散開,口感才會軟滑。還有,當漿水聞上去稍微有些酸味的時候,要趕緊加熱,這樣就不至於腐敗了。”


  李嘉感慨道:“果然調鼎也是門學問。”她好奇走到盛放涼漿的黑漆大木桶前,隨手掀開蓋子,原來這木桶是雙層的,底下有基座,接口處包白銅。碎冰就放在夾層裏,盛放涼漿的白瓷罐在正中間被碎冰包圍,不由感慨道:“怪不得這涼漿拿到手中,一股寒氣便撲麵而來,原來這木桶裏有這麽多冰!”


  薛盈隨手將蓋子蓋上:“黑漆木桶隔熱效果最好,這些冰塊整整放兩日都化不掉呢。”


  李嘉拍手笑道:“那我回去也讓下人照樣仿製一個木桶。不但可以放涼漿,還可以冰鎮水果和各類飲子。盛夏時節簡直太有用了。”


  距離那次宿醉已經有兩三天時間了,可是李維的頭還會隱隱作痛,直到今日旬休好好睡了一覺才緩解下來。他有些後悔,看來是上次酒喝得太多了。


  李維自幼師從理學大師程淵,論天分、論功課,都是程淵弟子中的翹楚,是以十六歲便高中榜眼,時人稱其“逸氣如太阿之出匣。”太阿,名劍也,出匣,不藏其鋒也,這評價也算恰如其分。少年得誌這四個字,對於旁人來說很難,對於李維來說卻顯得理所應當。


  更難得的是,李維不愛銀錢、不好美色,年紀輕輕便懂得節製自己的欲望,放在時下一眾風流放蕩、倚紅偎翠的士大夫中,也算一股清流。


  隻是有一樣,李維愛酒,還喜歡灌別人酒,必要一醉方休。程淵認為李維身為理學門人,這麽做實在不像話,曾經狠狠斥責過幾次,李維當麵答應得好好的,轉頭卻照喝不誤。好在他喝酒的頻率並不太頻繁,還不至於耽誤正事。


  有一次,李維又喝的酩酊大醉,程淵責備他:“酗酒亦是縱欲,你這樣一個聰明人,為什麽戒不掉呢?”


  李維忽得笑了:“先生,人生在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著與魔障,隻好靠飲酒消解罷了。”


  程淵想起李維早年的經曆,歎了口氣,轉身離去了。


  李維突然間十分厭惡坐師憐憫的眼神,轉身抱起酒壇,索性又開始牛飲,口中喃喃道:“萬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幾見月當頭,真真好詩。”


  李維竭力讓自己忘記那些前塵往事,想起這些日子教李嘉練字,讓她摹寫王羲之的極寒貼,她卻至今沒有交賬,便信步走到李嘉房中檢查。


  甫一進房門,便感受到了絲絲涼爽的氣息,與外間的暑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卻見李嘉迎上來笑道:“大哥來得正巧,我這房內涼快吧。”


  李維點點頭,剛要問她的字,李嘉又繼續道:“薛娘子在廚房放了一個木製的冰桶,卻比家中用慣的冰桶好很多。我讓下人仿著做了兩個,房裏果然涼快多了。大哥日常事務繁雜,比我更需要這個,我讓下人再給大哥房中送兩個吧。”


  李維擺擺手道:“不用了,我一向不怕暑熱,你自己留著用就好。”


  李嘉對兄長這幅麵癱的樣子早就見怪不怪,向一旁侍候的月華使了個臉色,月華便把屋角的冰桶打開,裏麵放著桃子、甜瓜、紅菱等水果,她打開中間的瓷壇,倒了一杯涼漿獻給李維。


  李維一向不喜歡喝這種甜味的飲料,看在妹妹殷勤招待的份兒上,隻隨便嚐了一口。


  誰知那涼漿竟不大甜,入口冰爽,倒解了他不少煩熱,不知不覺間就喝了大半杯,這才想起今日來的正事,咳嗦一聲問:“我上回讓你練的字呢?”


  李嘉情知躲不過,隻得道:“這兩天天氣實在太熱,我怕中了暑氣……”見兄長的臉色已是沉了下來,忙又道:“我馬上就補上。”


  李維這才點點頭,隨手拿起那杯涼漿又喝起來。


  李嘉見兄長對涼漿感興趣,笑著解釋道:“這是薛娘子做的,與坊間的不大一樣,酸酸甜甜很是解暑呢。”


  又是薛盈!李維忽然想起一事,沉聲道:“你把薛娘子叫過來,我有話要問她。”


  薛盈正要做晚飯,忽然接到李維的傳喚,心中實在忐忑不安,莫非上次小宴菜做得不好,李維要和自己算賬?可是畢竟過去兩三天了,應該不至於反饋這麽遲呀。


  薛盈慢騰騰挪到李嘉房中,發現李維坐在上首,劈頭便問:“前日府上宴飲,是你讓人送平甫回家的?”


  糟糕,原來他是因為這事向自己興師問罪了。李維既然有斷袖之癖,應該是怪自己壞了他的好事了。


  薛盈求救的目光轉向李嘉,她卻給了自己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等等,難道連李嘉也知道自己兄長的特殊嗜好?

  薛盈頭皮一硬答道:“是劉禦史拜托婢子送他回家的,他說家中有老母等待。”她見李嘉越發沉下臉來,忙道:“婢子這麽做不對嗎?”


  李嘉看到薛盈一臉惶惶然的樣子,心腸一軟便出言解圍:“劉禦史的母親一向教子甚嚴,不讓他在外間留宿,薛娘子送他早些回家,似乎也沒什麽不對呀。”


  李維冷聲道:“你可知平甫當日回去便受了仗責,一連幾日都下不了床?平常宴飲早些回去也就罷了,前日他喝了那麽多酒,一回去就開始耍酒瘋,他母親見此情狀難道不更生氣?”


  薛盈暗想:這樣子,李維是十分心疼劉景年,隻好低頭認錯:“阿郎息怒,這回是婢子自作主張,下次再不敢了。”


  李維哼了一聲,這才罷了,卻聽薛盈又在那裏小聲嘀咕:“知道回去會挨罵,就該少勸人家喝一點呀。”


  眼看兄長又要發怒,李嘉忙給薛盈使眼色:“大廚房不是要準備晚餐嗎,你快去吧。”又轉頭對李維道:“大哥,這個之字我總是寫不好,你幫我看看吧。”


  薛盈眼皮一跳,抓住這個時機一步並做兩步走掉了。


  作者有話要說:涼漿也是古代常見的一種飲料。稀米湯稍微發酵會產生糖分,再煮熟殺菌晾涼,又酸又甜,口感很好。這種飲料現在很少見了,不過前幾天我在韓式烤肉店喝到了米汁,冰鎮後口感和涼漿一模一樣。所謂禮失求諸野,古人誠不欺我,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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