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寧瀾本沒打算接,隋懿舉了半分多鍾,手都舉僵了,突然聽見電話鈴聲,他去摸翻牆時不知隨便塞在哪個兜裏的手機,慌亂中花沒處放,寧瀾無奈地把衣服丟回盆裏,伸手接了那朵花。
“我的大少爺。”電話剛接起來,王旭就拉長語調,有氣無力地喊,“您就不能低調點兒嗎?底褲都快被人扒幹淨了。”
隋懿轉身走到角落裏,問:“什麽底褲?”
“有人拍到你和寧瀾的照片,發匿名論壇上問怎麽回事,不到倆小時,那些粉絲就把你們倆扒了個底朝天,連你點讚的那個美食博主可能是寧瀾的都被猜到了。幸好米潔發現早,我去找人給刪了,不然事情被媒體逮住發酵起來,你剩下的半個月假也別想放了。”
隋懿對藝人這份工作還是比較滿意的,不僅專業對口,而且可以繼續拉琴。唯一難以忍受的就是有時候出門口罩帽子全副武裝都不頂用,私生活被全國人民緊盯的感覺實在不怎麽好。
“扒就扒吧,”隋懿說,“我剛好準備公開了。”
“什麽?”王旭那頭傳來什麽重物砸在地上的悶響,“大少爺你瘋了嗎?現在公開,你粉絲還要不要了?前途還要不要了?”
隋懿道:“我以為我的態度夠明確了。當年為他說話發的微博,還有演唱會上的舉動,就是在給粉絲們緩衝的時間,這些年我也從未避諱提到在找他這件事,現在人找回來了,為什麽不能公開?”
王旭按住額角,深呼吸後道:“我知道遲早會有這麽一天,但是你就這麽單方麵決定了,問過寧瀾的意思嗎?他躲了這麽久,不就是為了安安穩穩過日子嗎?你覺得一旦公開了,他會怎麽樣?”
隋懿沉聲道:“我會保護好他。”
這個問題他早就想過,他既想給寧瀾安穩的生活,又想堂堂正正地給他名分,前者是寧瀾幸福的來源,後者則是他唯一能給寧瀾的安全感。
隋懿除了是星光娛樂的王牌藝人,更是家庭背景雄厚的真.大少爺,王旭擰不過他,怕他執拗起來真的撂挑子直接退圈,隻好退而求其次:“行,公開可以,咱們可以找個時間跟公關部坐下來好好談,選一個最合適的時機公開,把對粉絲的傷害和輿論影響降到最低,不管不顧地發布出去,對誰都沒有好處。”
隋懿鬆了口氣:“嗯,我知道。”
王旭又囉囉嗦嗦地交代幾句,讓他藏好,小心被狗仔拍到,隋懿一一應下。
掛掉電話回頭,寧瀾已經曬到最後一件衣服,那支花被他用夾子固定在晾衣繩上,花瓣迎風飄蕩,走近還能聞到甜淡的花香。
寧瀾躬身拎起空盆進屋,隋懿跟在後麵沒話找話地問:“吃早飯了嗎?”
“吃了。”
把盆放到水池底下,寧瀾擰開水龍頭洗手。隋懿看了一眼廚房灶台邊上剩下的兩個包子,渴望之情溢於言表。
寧瀾洗完手回房間吃藥,隋懿跟著;去客廳掃地,隋懿也跟著;去前院小菜園摘蔥,隋懿繼續跟,還求知欲很強地問:“這是大蒜嗎?”
寧瀾被他打敗了,妥協地把那倆包子熱了給他吃,希望他吃完趕緊走,不然別說張婆婆,他自己都不一定克製得住打電話報警的衝動。
包子放進蒸籠剛開火,外頭突然傳來魯冰華撕心裂肺的嚎叫:“婆婆,婆婆你怎麽了?寧寧哥你快出來,婆婆暈過去了!”
泉西街隻有一家小診所,隋懿背著張婆婆,寧瀾在後麵扶著跑。年輕人腳程快,不到十分鍾,就把老人平放在診所的小床上。
天氣炎熱,是中暑和熱傷風的高發期,診室裏擠滿了人。醫生過來聽心跳、量體溫,詢問患者最近有沒有什麽異常症狀,得到寧瀾否定的回答後,給拿了瓶藿香正氣水,然後抽血化驗。
寧瀾捏開婆婆的嘴,給她灌了點藥。婆婆平時吃東西很挑嘴,現下藿香正氣水那麽嗆的味道都沒能讓她醒過來。
化驗結果是隋懿幫忙去拿的。
“醫生說,婆婆年紀大了,身體免疫力弱,建議帶她去大醫院全麵檢查身體。”隋懿見寧瀾表情緊繃,抬手輕拍他的後背幫他放鬆,“別擔心,我們現在就去。”
時隔多年,寧瀾再次坐上隋懿的車。他和婆婆一起坐後排,經隋懿提醒,在路上打電話叫魯冰華幫他關店門。
隋懿帶他們來的是一家全市醫療條件領先的私立醫院,寧瀾起初還有些猶豫,後來想到公立醫院的人滿為患,指不定什麽時候才能排到他們,還是咬牙把婆婆送上了擔架。
病人剛推進去就安排好了各項檢查,全程醫護人員陪同。
隋懿把寧瀾安置在等候室,給他倒了杯水,安撫他道:“這裏的醫療設備先進,醫護人員專業,放心,婆婆在這裏會得到最好的治療。”
寧瀾點了點頭,捧著杯子慢慢坐下。
中午,婆婆悠悠轉醒,睜眼看見病房裏的高檔設施,非要出院回家,聽寧瀾說已經付了今天的錢,才不情不願地躺下,嘟噥著說:“晚上咱們就走,明天堅決不住了啊。”
下午婆婆又睡了過去,隋懿給寧瀾帶了午餐,寧瀾見他手上沒拿著化驗報告,緊張地問:“結果怎麽樣?有沒有事?”
隋懿道:“你先把飯吃了,再跟婆婆一起睡個午覺,我就在那兒等著,拿到結果第一時間讓你知道,好不好?”
寧瀾被他的話語安撫,病房裏溫度適宜,他趴著睡了會兒,醒來時發現身上被蓋了條毛毯,隋懿正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出神。
寧瀾很少見到隋懿發呆,心中的不安愈發濃厚,說話的聲音都有些打顫:“婆……婆婆怎麽了?”
隋懿拉著他的手,帶他到病房外麵的走道上。寧瀾有點不敢聽接下來的話,可他是婆婆唯一的親人了,他必須得聽。
隋懿捏捏他的手心,道:“現代醫學發達,你先別自己嚇自己。”
寧瀾艱難地吞下一口唾沫,啞著嗓子問:“到底怎麽了?”
隋懿也沒打算隱瞞,看著他道:“腫瘤,不確定是否擴散到器官外,今明兩天還要做幾項檢查。”
或許是做過思想準備的關係,寧瀾隻是心口揪痛了一下,茫然後便開始找借口質疑:“不……不可能啊,婆婆平時身體很好,連頭疼腦熱都很少有,怎麽……怎麽會……”
隋懿不想用“生老病死,世事無常”這種虛無縹緲的話來安慰他,隻握緊了他的手,說:“等見了醫生再說,凡事都有解決的辦法。”
傍晚見了醫生,初步檢查確診為卵巢癌。
“這種癌在絕經期未育婦女身上發病率較高,早期幾乎沒有其他症狀,且易與其他病症混淆,所以很難被發現。”醫生說。
“那……那還能治好嗎?”寧瀾急切地問。
“通過手術和放化療,可以盡量延長患者的壽命。”
醫生的話已經有所保留,言外之意就是此病無法根除,從現在開始,張婆婆的生命就進入倒計時階段。
寧瀾愣了一會兒,也覺得自己這問題著實好笑。惡性腫瘤,哪有治得好的?
晚上寧瀾準備回趟家,拿些生活用品和換洗衣物。雖然醫院裏什麽都有,婆婆還是住得渾身難受,吹空調不習慣,加濕器也用不習慣,問得最多的就是“咱們什麽時候回去”。
“婆婆不乖哦。”寧瀾按住她閑不住的手,“我先前不願意看醫生,婆婆總拿隔壁小孩兒怕打針躲起來的事嘲笑我,現在輪到您自己了,可不能雙標哦。”
婆婆成天和年輕人混在一起,也知道“雙標”的意思,訥訥地躺回去:“那行吧,你讓醫生快點治,開點特效藥,我想早點出院。”
寧瀾笑著應下。
剛走出醫院,臉上的笑容就不見了,寧瀾抬起頭,木然地望夜空。隋懿知道,那是一種悲傷絕望卻又隻能聽天由命的疲憊。
隋懿在回去的路上下車給他買了一塊草莓蛋糕,寧瀾沒拒絕,捧在手上盯著看了一路。紅燈停在路口時,隋懿傾身幫他打開,小勺子放在他手裏,他卻不肯吃,兀自看著,一動也不動。
回到家裏,寧瀾就拿了個包開始往裏麵裝行李。
他整理東西遠沒有從前動作麻利,收拾到一半就不停地回頭檢查之前放進去的東西。
隋懿上去幫忙,寧瀾不要,隋懿於是想喂他吃點東西,把蛋糕上的草莓叉起來送到他嘴邊,他不耐煩地抬手揮開,力道有點大,推得隋懿往後踉蹌一步,叉子和草莓掉在地上。
空氣靜止幾秒,寧瀾深喘了幾口氣,說:“你走吧,謝謝你今天的幫忙,醫藥費我會拜托方羽帶給你。”
說著,他轉身去房間把琴盒拎出來,打開擺在隋懿麵前:“你的弓被我弄壞了,如果還有需要的話,我可以賠你一支一模一樣的。”
隋懿低頭看壞掉的弓,斷裂部分用膠帶纏了幾圈,看起來有點滑稽,就跟碎掉的珠子強行用金屬固定住一樣,掩耳盜鈴般地在掩飾著什麽。
“一模一樣?”隋懿重複這個詞,又像在自言自語,“世界上怎麽會有兩個完全相同的弓?”
這支弓上刻著寧瀾未曾宣之於口的愛意,對他來說是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現在弓斷了,代表寧瀾對他的愛也沒有了嗎?
隋懿控製不住自己這麽想,他呼吸滯澀,心慌躁鬱一齊湧上心頭。
未待他穩住心緒,寧瀾幽幽地問:“那,世界上有兩個完全相同的人嗎?”
隋懿抬頭,猶疑地看著他。
“我現在是張寧,不是寧瀾。”寧瀾冷靜得像在講別人的故事,湊近了才能看見他眼底坑窪不平的裂縫,“我為什麽改名換姓,為什麽走,你還不知道嗎?”
“瀾瀾……”
隋懿輕聲喚他,還想再說什麽,被寧瀾打斷:“因為做誰都好,我不想做寧瀾。隻要不叫寧瀾,就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沒有人不分青紅皂白地踩我,罵我,也沒有人懷疑我,趕我走。”
自問自答之後,他的目光逐漸渙散,仿佛陷入某個自我懷疑的困境,茫然道:“……除了抱有不該有的期待,我還做錯了什麽啊?你告訴我,我還做錯了什麽?”
說到最後,聲音裏都帶了孱弱的哽咽。
這些年,他從來沒有自怨自艾過,家人不喜歡他,粉絲抵製他,喜歡的人也視他如草芥,他都捱過來了。
人喝不到水會死,沒有所謂的愛,又能如何?
他承認自己自私,對張婆婆的好也摻雜了其他目的,他為了那一丁點回報,什麽都願意付出。可是老天為什麽要在他好不容易得到些許溫暖後,又要將它殘忍地收回?
他得到的報應還不夠多嗎?
“你錯了,你確實錯了。”隋懿沉忽然開口,沉下一口氣,聲音堅定道,“你把滿腔熱情都給了不值得的人,你錯在愛別人,卻不愛自己。”
寧瀾被他的話弄發懵,愣怔地看著他一步步上前,除了嘴唇發抖,竟忘了其他反應。
隋懿抬手,溫熱的手掌輕輕托著他的後頸,視線毫無阻擋地凝視他:“你對自己這麽狠,何嚐不是對愛你的人狠?弓斷了也好,也好,以後不要再愛別人了,對自己好一點。如果你覺得還不夠、還不夠旗鼓相當……”
說到這裏,隋懿執起寧瀾的一隻手,貼到自己起伏的左邊胸膛上:“從現在開始,就別再愛我了,我愛你就夠了。你把我的愛全都拿去,然後狠狠報複我,罵我,踐踏我,讓我把你承受過的痛加倍奉還。”
搏動的心跳如同戰鼓般擂在掌心,寧瀾看著隋懿眼睛裏兩個小小的自己,覺得害怕極了,他邊搖頭邊要把手收回去,被隋懿緊緊按在胸口,動彈不得。
“我不,我不要……”
他不斷往後退縮,肩膀卻被隋懿另一條胳膊壓住,狠狠按進懷裏。
隋懿幾乎咬牙切齒,濃烈的眉目間也帶了些凶狠的煞氣,下顎因為太用力繃成一條冷硬的線。
他不想寧瀾再看到他這副樣子。從前是沒有軟肋,現在軟肋就在他懷裏,一碰就會碎,他怕嚇到他。
隋懿摸了摸寧瀾柔軟的頭發,聽著他錯亂的呼吸,使自己的聲音盡量平穩:“不想做寧瀾,就不做寧瀾了。不愛我也可以,不認識我也可以,報複我也可以……想做什麽都可以。”
感受到寧瀾的身體在他懷裏慢慢放鬆,發出小貓一樣的柔軟嗚咽,隋懿也奇跡般地鬆弛下來,嘴角向上勾起,柔聲道:“別怕,無論發生什麽,我都會一直在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