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寧瀾難得睡了個安穩覺。
他習慣淺眠,一個晚上醒來無數次是他的日常。這回睜開眼,從窗簾縫裏透進來的光居然是白色的。
天亮了。
腦袋還懵著,他用力眨了幾下眼睛,才敢確定沒看錯。
突然有個聲音響在耳邊:“醒了?”
寧瀾扭頭,對上床邊的那張臉,當場愣住。
隋懿抬手摸他的頭發,溫熱的指尖輕掃過額頭,寧瀾條件反射地縮了縮脖子。
他和他也曾有過這樣耳鬢廝磨的時光,隻是太少太少,少到他偶爾回憶起來,恍惚以為自己又在做夢。
“是我,別怕。”隋懿翹起嘴角,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寧瀾嘴巴微張,昨晚的記憶如同傾閘而出的洪水,瞬間湧入腦海。
“我在這裏,我不走,不走,別怕……別哭。”
聲音猶在耳畔,和酸澀的眼眶一同提醒他——昨天他哭了,當著隋懿的麵。
寧瀾懊惱又無奈地閉了閉眼睛。
所有事情都被他弄得一團糟。
張婆婆端著飯菜進來的時候,寧瀾正坐在床上,盯著毯子上的向日葵發呆。
隋懿去接婆婆手裏的東西,被她護食般地躲開:“這是給寧寧的,沒你的份。”
隋懿悻悻地收回手。他當然知道沒他的份,他隻是想喂寧瀾吃飯。
婆婆端起粥碗,舀一勺往寧瀾嘴邊送,寧瀾不好意思讓老人家伺候,挪到床邊想自己吃,抬手剛接過勺柄,當啷一聲,瓷勺掉在地上,摔成兩截。
隋懿眼明手快地把碎勺撿起來,去廚房拿新的。
婆婆嘴裏念叨兩遍“碎碎平安”,把寧瀾發抖的右手捏在手心裏揉:“拽著那小子的衣裳整夜都沒放,現在知道疼了吧?”
寧瀾的手指關節現在動一下都費勁,滯澀得像剛接上的假肢,足見婆婆說的“整夜”完全沒在誇張。
他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除了眼睛和手,頭也開始隱隱作痛,恨不得倒回去再睡一覺,把這一切都當成一場與現實無關的夢。
隋懿拿了新勺子遞給他,寧瀾垂眼接過,在他灼灼的目光下如芒在背地吃,吃到一半突然想起什麽,問婆婆:“魯大哥呢?”
婆婆說:“他昨天晚上就走了,讓你醒來給他打個電話。”
寧瀾吃完放下碗,從抽屜裏拿出兩瓶藥,就著白開水各吞兩粒,然後從枕頭底下摸出半個手掌大的老式手機撥魯浩的號碼。
“喂,魯大哥……我沒事,挺好的……吃過了,嗯,飯後吃的……昨天說好了請您吃飯,結果睡著了……您晚上還有空嗎?……那我做好了送過去……沒關係,反正我在家閑著沒事……嗯,好,中午見。”
婆婆收拾完碗筷,待他掛了電話,笑眯眯道:“要去給大魯送飯?這都快八點了,抓緊時間。”
寧瀾從床上坐起來,打開衣櫃拿了幹淨衣褲,經過隋懿身旁,說:“昨天謝謝你,如果不介意的話,留下來吃頓飯吧。”
隋懿一夜沒合眼,形容疲憊,聽了寧瀾的話,愁雲慘淡的臉上這才有了點神采。
菜是昨天從超市買回來的,冬瓜切厚片,鍋裏排骨熟後下鍋煮;黃瓜去頭尾,切成薄片,和雞蛋一起炒;魚處理好擺上蔥薑蒜上鍋蒸,三個菜就成了。
兩隻灶頭都開著火,寧瀾在邊上遊刃有餘地一勺粉一勺水往小湯鍋裏加,用筷子快速攪拌。攪勻後魚也蒸好了,把飄著香味的蒸鍋撤下,湯鍋放上灶,轉小火煮到冒泡,最後關火放涼。
隋懿去衛生間簡單洗了臉漱過口,就在廚房邊上站著,想搭把手一直尋不到機會。
寧瀾把鍋放進冰櫃,打算把昨天買的西瓜拿來備用。昨天魯浩大概實在找不到合適的地方,把西瓜放在貨架最頂層,寧瀾踮腳夠得吃力,隋懿上去幫忙,把寧瀾的半個身子攬在懷裏,一抬手就把西瓜推出來接在手裏,然後遞給寧瀾。
寧瀾抱著西瓜往後退兩步,幹巴巴地說:“謝謝。”
十點剛過,張家小賣部早早地擺桌吃午飯。
寧瀾吃了兩口就放下筷子,把案板上的西瓜劈開,用圓勺一勺一勺挖進透明飯盒裏裝好封蓋。另一隻有隔層的飯盒裏從下往上依次裝了白米飯,黃瓜炒蛋,冬瓜排骨,最後從電飯煲裏夾出一條和米飯一起煮的香腸,切成片擺在米飯上,兩個飯盒分開用泡沫袋裝好。
桌上沒有香腸,隻有隋懿不喜歡吃的魚。那香腸顯然是單獨給魯浩準備的。
隋懿如鯁在喉,婆婆還在邊上哼哼唧唧地衝他翻白眼,就算是寧瀾親手做的飯,也吃不出什麽滋味來了。
他匆匆扒完碗裏的白米飯,站起來要跟寧瀾出去。
“你幹什麽去?”婆婆大著嗓門喊。
“送他。”
隋懿奪門而出,從口袋裏摸出車鑰匙,上車啟動一氣嗬成。
昨天半夜雨就停了,太陽一出來,地上的水份就迅速蒸發。
隋懿不緊不慢地跟了一路,寧瀾寧願被曬也不肯搭他的車,徑自走到公交站台邊上站著。隋懿找了個空地把車停好,跟他一起等公交。
城際公交發車頻率低,好一會兒才有車來,寧瀾刷卡上車,隋懿跟在後麵,從口袋裏掏出一百塊錢,司機沒耐心地衝他揮手:“找不開找不開。”
寧瀾原本已經坐下,還是站起來走到門口給隋懿刷了卡。
回到座位上,鄰座也從泉西站上車的大嬸問他:“這是你朋友啊寧寧?”
隋懿剛上車,司機就急吼吼地拉手刹起步,他被顛得險些沒站穩,扶著寧瀾的座椅背剛在後排落座,就聽見寧瀾對鄰座大嬸說:“以前的同事。”
“前同事”隋懿穩住心態,跟著寧瀾在市區下車,然後和他一起去轉乘地鐵。
去服務台兌換零鈔、買單程票費了些時間,下去乘地鐵時門正要關上,隋懿長腿一邁跨進去,和寧瀾肩挨肩站。
這條線從早到晚都是爆滿狀態,幸而車上的乘客都隻顧著低頭看手機,沒人注意老弱病殘專座旁的鶴立雞群的某個大明星。
下地鐵後,隋懿仍亦步亦趨地跟著,拐到通往醫院的林蔭道,寧瀾終於忍不住,回頭道:“你跟著我幹嘛?”
隋懿站定腳步,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回答。
寧瀾也沒指望等到他的應答,又說:“我吃了藥,不會發病的,你不用跟著我。”
隋懿聽到“發病”兩個字,目光一滯,連帶著腳步也慢了下來。他目送寧瀾上電梯,在一樓的花壇邊等他。
一等就等到半下午。
幾次上去找姓魯的醫生,從護士口中得到的答複都是“魯醫生在手術”。隋懿樓上樓下跑了幾遍都找不到寧瀾,把電話打到薑嬸家,薑嬸去小賣部偵查一圈,回來告訴他:“寧寧已經回來了,剛到家!”
隋懿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有一種無計可施的無奈。
他在診室門口等到魯浩做完手術回來。
魯浩看見他好似並不意外,請他進到辦公室,把兩隻空飯盒拿出去洗幹淨,才坐下跟他談話。
隋懿先發製人:“瀾瀾得了什麽病?”
魯浩挑眉看他:“這話該我問你,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麽,把他弄成這樣?”
寧瀾的精神狀態雖然一直不太好,表象化的症狀隻有失眠和記憶力衰退,從未出現過昨天晚上那樣情緒失控的狀況,任何話都聽不進,幾乎到了歇斯底裏的地步,死死拉著隋懿不肯鬆手,哭著求他不要走。
心理醫生說的沒錯,寧瀾的開朗都是偽裝出來的。他的堅強源於內心,也是從內裏開始潰爛、崩塌。昨天若不是那樣的狀況,說不定到明年這時候,他還是窺探不到寧瀾的症結所在。
“以前,我對他……不好。”隋懿低聲說,眼中有慚愧,也有不堪回首的艱澀,“我不知道他生病了,如果我知道的話……”
如果知道的話?寧瀾就不會走了嗎?
不,還是會走的。因為他從未給過他信任,從未嚐試去了解他,連放下作為掌控者的姿態好好跟他說說話,都不曾有過。
如果不是昨天的事發偶然,他們可能再次陰差陽錯,像從前那樣,一個口不對心,一個躊躇不前,生生錯過那麽多好時光。
“都是我的錯,全都是我的錯。”隋懿重複昨天抱著寧瀾時說的話,抬頭問魯浩,“他的病怎樣才能治好?要吃什麽藥?去哪家醫院比較好?我……可以做些什麽?”
隻要寧瀾好好的,他什麽都願意做。
魯浩麵色凝重,遲遲不語。
正當隋懿以為情況很嚴重,心緒被不安占滿時,魯浩終於開口:“你什麽都不要做。”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陪在他身邊就好。”
魯浩自認是個骨子裏摻著驕傲的人,若是早些遇到,他未必會這樣窩囊地主動退出。
然而造化弄人,他想做寧瀾的避風港,可寧瀾需要的,偏偏是麵前這個年輕男人羽翼未豐的臂膀。
晚上小賣部關門時,最後一位客人還在店裏喝咖啡。
寧瀾把櫃台仔仔細細擦一遍,抹布扔到小桌子上時,隋懿拿起咖啡杯往裏麵挪了下,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
擦完桌子,寧瀾衝裏屋喊:“婆婆,吃飯啦。”
家裏就一老一小兩個人,夏天經常把飯菜端到店裏的折疊桌上吃,吹晚風,吃涼粉,可以說是一天中最輕鬆愉快的時光。
這份愉快自然不包含隋懿的份。他被婆婆拎著簸箕轟出門,險些被垃圾澆一身。
“中午那頓飯是寧寧要還你人情,你小子還賴上不走了?趕緊滾,打哪兒來滾哪兒去。”
張婆婆隻護著自家孩子,對外人堪稱“用完就丟”的典型。隋懿杵著不動,她就把垃圾袋放他腳邊,嫌棄道:“和垃圾一起滾。”
屋裏,寧瀾吃完飯,換手機發做涼粉的視頻。
家裏沒WiFi,他舉著手機從屋裏走到店裏,各個犄角旮旯找信號。在傳輸到95%時,一腳踢到貨架下麵的東西。
拎出來一看,是一個琴盒。他的頭腦遠沒有從前好使,卻還記得這琴盒長什麽樣子。
抬頭往窗外瞧了瞧,那人還在。
寧瀾一尋思,覺得這有可能是個陰謀,決定明天早上起來,直接把它扔門口。
結果在床上烙了半個晚上的餅,開著電風扇嫌聲音吵,關了又冒汗,煩躁得睡不著。
寧瀾幹脆起身,準備趁夜深人靜,把那琴盒丟出去。
後院門正對死巷,他不敢往那兒去,躡手躡腳穿過前院跑到店裏,擰動門鎖把往外推,奇怪,推不動。
他以為鐵門又被雨水淋鏽了,使了些力氣用膝蓋一頂,古怪的阻力突然消失,換來一聲更古怪的悶響。
寧瀾有些害怕,探出去半張臉,看見隋懿坐在地上,支著一條長腿,捂著腦袋愣愣地看著他。
“你在這兒幹嘛啊?”寧瀾脫口而出。
“陪你。”隋懿扶著額頭的手放下,另一條腿也曲起,使勁一蹬站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補充道,“打了個瞌睡。”
寧瀾知道他昨天整晚沒睡,所以更不能理解他這樣做的目的。
“昨天是我失態了,對不起。”寧瀾走出去,把琴盒遞給隋懿,“我不會再抓著你不放了,你走吧。”
隋懿伸手去接琴盒,順便握住寧瀾的手。
寧瀾渾身一顫,觸電似的要把手抽回來。隋懿的左手常年按弦,手指長且有力,十分輕鬆地把寧瀾手包住。
“不是你抓著我不放。”他說,“是我不想放。”
他的人生本該循規蹈矩,哪怕進入魚龍混雜的娛樂圈,也未忘初心,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
寧瀾之於他,是個離經叛道的存在。他們太不一樣了,他從小被整個世界圍著轉,寧瀾則是追著世界拚命地奔跑。
或許正因為迥然不同,才會產生如同船頭撞冰山般驚天動地的吸引力。等他回過神,想轉動船舵調轉航向,已經來不及。
他抗拒過,掙紮過,情不自禁地觸碰過,也言不由衷地傷害過。
最後,寧瀾的手慢慢鬆開了他的衣擺,卻緊緊攥住了他的心。
至今仍在的痛感時刻提醒著他,這世間的其他都無足輕重,隻有寧瀾的手,他這輩子都不會再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