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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車子駛入泉西街時,太陽剛落山。


  離小賣部還有一百米,寧瀾就察覺到不對勁。


  他怕自己萬一回來晚,婆婆夠不著開關,出門前就先把燈打開了。然而現在店裏沒有亮光,門卻是虛掩著的。


  車還沒停穩,寧瀾就打開車門慌張地跳下去,店裏沒有人,屋裏也沒有,有張椅子倒在牆根旁,上頭距離地麵有兩米高的電閘門敞開著。


  他心裏直打鼓,腦中閃過無數種可能,每一種都讓他心驚肉跳。


  轉身往外跑時,險些撞上一個人。


  隋懿見寧瀾碰到自己的第一反應就是後退兩步,臉色倏地沉下來,偏頭看一眼停好車走過來的魯浩,問寧瀾:“你跟他去哪裏了?”


  寧瀾沒理會,側過身想出去,被隋懿伸胳膊攔住:“婆婆扭傷腰,現在在街道診所。”


  寧瀾抬頭,駭然道:“扭傷腰?怎麽回事?”


  隋懿用眼神指了指那邊翻倒的椅子:“跳閘,她爬凳子上去拉開關,不小心扭到,現在沒事了,醫生正在給她按摩。”


  他說得輕描淡寫,實際上當時張婆婆已經站不穩往後仰倒,如果他晚到一步,或者反應慢上半拍,怕是不止扭腰那麽簡單了。


  寧瀾聽了他的話,錯亂呼吸漸漸平穩。他回屋裏拿了錢,一隻腳剛跨出去,又折返回來問他:“醫藥費是你墊付的嗎?多少錢?”


  隋懿本就心情鬱結,這一問無疑是雪上加霜。他又看了一眼在門口魯浩:“你跟他出去,坐他的車,也會給他錢嗎?”


  寧瀾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低頭把手上的錢數一遍:“加上上次的衣服,兩千夠不夠?”


  隋懿從看到寧瀾和魯浩一起回來開始,太陽穴就突突跳個不停。


  寧瀾和他明明是最親密的關係,不該像現在這樣,張嘴隻談錢。可寧瀾願意給任何人笑臉,就是不願意施舍給他哪怕一個補償的機會。


  “不夠。”隋懿說,“你是不是忘了自己還有個親媽?”


  寧瀾猛地瞪大眼睛,嘴唇顫動幾下:“你……你給她錢了?”


  隋懿勾起嘴角,嘲笑自己隻能通過這種方法引起他的注意。


  “你給她錢了?給了多少?”寧瀾追問。


  “記不清了。”


  寧瀾上前兩步,不依不饒地問:“到底給了多少?”


  魯浩怕他們倆打起來,上去拉寧瀾:“我們先去看婆婆。”


  寧瀾甩開他的手,平靜道:“麻煩魯大哥先幫我去照看婆婆,我跟他結完賬,馬上就來。”


  魯浩走後,隋懿輕笑出聲:“結賬?”


  原來他就是這麽定義他們倆的關係的嗎?


  寧瀾轉身,從櫃台下麵拿了紙和筆,擺在隋懿麵前:“卡號寫在這兒,我打給你。”


  隋懿看都沒看一眼,問:“你和他是什麽關係?”


  寧瀾不回答,把紙筆往他跟前推:“寫卡號。”


  隋懿受夠了他對自己的回避,抬手按住他的肩膀,強迫他看自己:“我問,你和他是什麽關係。”


  寧瀾皺眉:“放手。”


  這次隋懿沒有聽他的話,死死攥著不肯放。


  他隱隱猜到寧瀾和那男人關係非同尋常,那男人可以隨便進出他的家,那男人的弟弟還喊他“大嫂”,連婆婆都向著那個男人,扭傷腰不肯去醫院,說要等魯醫生來。


  他好像才是多餘的那個,他打擾了寧瀾的生活,阻礙了寧瀾的幸福。可他不相信,他想從寧瀾口中得到答案,想問他是不是真的不需要自己了。


  寧瀾的肩膀被捏得生疼,見隋懿大有不逼問出答案誓不罷休的架勢,耷拉著的眼皮說:“關你什麽事?”


  隋懿仿佛被一記從天而降的重拳擊中,五髒六腑都被震得移了位。


  曾幾何時,他也是用這句話,逼得寧瀾放開手,如今輪到自己,才知道殺傷力有多大。


  他有些無措,用不太有把握的語氣說:“我……我喜歡你。”


  明知道時機不對,他還是說了出來。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麽,他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


  這回輪到寧瀾笑了。他終於抬頭看隋懿,一字一句清晰地提醒他:“你不是喜歡紀之楠嗎?”


  隋懿眼前閃過一片虛影,麵前的笑容和影子重疊,耳邊的聲音忽遠忽近:“你看我這樣,像不像他?”


  這樣的寧瀾經常出現在隋懿的夢裏,他的不安和焦慮堆積到極點,捉住寧瀾的手:“你不像,你誰都不像。跟我回去好不好?你要什麽我都給你,跟我回去……”


  “隋懿。”


  隋懿一下子怔在那裏。


  這是寧瀾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寧瀾在笑,眼底卻是冷的:“讓我滾的是你,讓我回來的也是你,怎麽什麽話都讓你說了啊。”


  隋懿嘴巴動了動,突然啞巴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寧瀾的嘴角越彎越高:“你是不是還想睡我?”


  說罷就抬起另一隻手,開始解襯衫扣子,邊解邊說:“早說啊,你借我錢,借我媽錢,是我們家的大恩人,給點利息是應該的……”


  每個字都化成針往心頭紮,隋懿急急捉住他的手:“別說了!”


  寧瀾一點也不害怕,偏要繼續:“如果不夠,你多幹幾次,幹到爽為止,我……唔。”


  接下來的話全消失在來勢洶洶的吻中。隋懿狠狠捏著寧瀾的下巴,強迫他抬頭,另一隻手扣住他的腰,將他禁錮在自己懷裏,舌頭在他嘴裏攻城略地,唇瓣也緊纏不放,凶狠得像要把他拆吃入腹。


  突然舌尖一痛,隋懿手上鬆了勁,寧瀾猛地將他推開。


  寧瀾喘得厲害,胸膛急促起伏,口氣卻依舊是冰冷的:“不幹就滾,別在這兒浪費時間。”


  隋懿口中腥味蔓延,他麵色鐵青,牙齒咬得咯吱作響。


  怒火已然燃至臨界點,他怕自己在極端的情緒下再說出什麽無法收回的話,抹了一把溢出嘴角的血,轉身走了出去。


  寧瀾在他身後抬起頭,渙散的瞳孔裏映著他的背影,看著他融入夜色,越走越遠。


  直到什麽都看不見了,才背靠著牆慢慢蹲下,把自己的身體蜷起來,等待被黑暗吞沒。


  隋懿回到車上,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煙。


  陸嘯川說,偶爾抽上一根,不說快活似神仙,至少可以短暫地拋去煩惱。


  他點燃一根,卻沒有抽,看著火星明滅,一截一截的煙灰蓄長,然後不堪重負地掉落。


  車裏煙霧繚繞,充盈著嗆人的味道,他置身其中,待到心緒平靜,煙也燃到盡頭,扭頭看窗外時,才發現下雨了。


  夏天的雨裹挾著青草和泥土味,卻因氣壓太低,叫人嗅不出所謂的清新和芬芳。


  斜對麵的小賣部還是沒有開燈,寧瀾應該是去小診所找婆婆了。


  舌頭疼過之後便是麻木,偶有一絲腥甜順著唾液滑入喉管。隋懿把手伸到外麵,任由雨水打濕掌心,苦中作樂般地想,他的寧瀾生氣了還會咬人,跟從前一樣可愛。


  可愛到他想為他拉一支曲子。


  隋懿下意識找自己的琴,副駕和後座上空空如也,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進小賣部時順手提著琴盒,看見張婆婆即將摔倒,便將琴盒隨手扔在地上。


  等到寧瀾晚上回來發現了,說不定會直接拎起來丟到外麵。


  隋懿頂著大雨衝到小賣部門口,他知道寧瀾出門時一般不上鎖,一拉把手,門就開了。


  裏麵黑漆漆的,隋懿打開手機作為光源,才看清楚躺在貨架旁的琴盒。


  還有牆角邊縮成一團的人。


  屋裏很靜,卻聽不到那人發出的聲音,隻能聽到雨滴敲打屋簷的悶響。


  隋懿的心跳突然變重,咚--咚--咚--一下一下敲著他的耳膜,仿佛整個世界都隻剩下這擲地有聲的心跳。


  寧瀾的頭深深埋在膝蓋裏,一動不動,解開到一半的衣服沒有扣上,一邊肩膀裸露在空氣中,單薄得讓人心顫。


  走近了也聽不見喘息聲,他好像把自己完全密封起來了。


  隋懿深吸一口氣,慢慢蹲下,去摸他的手,輕聲喚他:“瀾瀾。”


  寧瀾把自己抱得很緊,隋懿抓住他一截冰涼的手腕,卻怎麽都掰不開,仿佛一塊凍住的石頭,隻有溫暖的東西能讓他慢慢解凍。


  隋懿找不到施力點,幹脆雙膝跪地,把寧瀾整個人按進懷裏。這下終於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在細細顫抖,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太冷。


  隋懿親了親他露在外麵的耳尖,繼續喊他:“瀾瀾。”


  寧瀾並不排斥他的親近,或許意識不清無暇抵抗,重逢以來,這是隋懿第一次把這麽乖的他抱在懷裏。


  可隋懿高興不起來,他寧願寧瀾起來打他,罵他,咬他,讓他流血,讓他疼。


  隻是別再這樣折磨自己了。


  他剛才就該發現寧瀾不對勁的。寧瀾心那麽軟,說出的話卻句句帶刀,在紮傷對方的同時,何嚐沒有傷了自己呢?

  他不願用脆弱的一麵示人,就以這樣的方式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傻得叫人心疼。


  “瀾瀾,你抬頭,抬頭看看我,嗯?”


  在隋懿的耐心哄勸下,寧瀾緊繃的身體慢慢放鬆,恨不能埋到地底下的腦袋也晃悠悠地抬起來。


  寧瀾沒有哭,這讓隋懿鬆了口氣,他用溫暖的手去碰寧瀾冷冰冰的臉,試圖把溫度透過緊貼的皮膚傳輸給他。


  原本閉著的眼睛慢慢睜開,寧瀾黝黑的瞳孔緊盯著他,像個剛睜眼打量世界的小孩,眼中有幾分驚訝,還有幾分茫然。


  隋懿捏了捏他的臉:“不認識我了?”


  寧瀾小幅度地搖頭,一刻也未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地上涼,我們先起來。”


  隋懿鬆開攬著他腰的手,準備自己先起身,再去抱他。寧瀾卻突然慌了,一把抓住他的衣擺,不讓他動。


  隋懿聽見寧瀾在說話,聲音細若蚊呐,他不得不彎腰湊過去,捧著寧瀾的臉,半開玩笑地說:“剛才不是很凶很大聲嗎?現在怎麽……”


  剩下來的話盡數被堵了回去。


  隋懿看見寧瀾眼裏那汪水劇烈地翻湧,接著兩行淚溢出眼眶,劃過臉頰,淌在他手上的時候已經是冰涼的了。


  寧瀾的手死死抓著他的衣擺,像三年前他轉身離開時一樣。


  “我……我錯了,我知道錯了,你……別走,別走,別不要我……”


  隋懿眼前驀地一黑,緊接著就被一陣幕天席地的疼痛席卷全身。


  寧瀾哭的時候是沒有聲音的,邊哭邊說話的時候,才能聽出哽咽。如今這些小心翼翼的抽泣,全化作一支支利箭深深刺進他的心裏。


  萬箭穿心也不過如此。


  即便在找不到寧瀾的那三年裏,他也一直強迫自己往前看,他相信寧瀾在世界上某個他不知道的角落裏努力生活,就像他來到泉西街所看到的一樣。


  可是他不知道,他給寧瀾的傷害有這麽深、這麽重,重到寧瀾隻能拖著一副空殼踽踽前行,而因為不堪重負而被丟掉的靈魂,在無邊的黑暗裏待了三年,一直沒有找到出來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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