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隋懿目光滯澀,裏麵醞釀著些許隱而不發的情緒。
錢,是他和寧瀾在那兩年中提及頻率最高的話題。
他們沒有聊過過去和將來,也沒有聊過愛好和雷區,在這段開端畸形的關係中,一個漸漸動了真心,因為固留在心底的不堪印象和幾許可笑的高傲,不願承認;另一個早就愛上,因為深入骨髓的自卑和自尊,不敢宣之於口。
他們像大千世界中無數戴著市儈麵具的人一樣,一個給錢,一個賣笑。兩人的關係始於金錢,又在那張銀行卡被還回來時,被猝不及防、毫無預兆地斬斷。
現在想把斷掉的繩子係回去,無論如何都不能再沾上“錢”這個字。
“那件衣服本來就要扔,你把它扔了吧。”隋懿不擅長說謊,幸而天生語調平緩,很難聽出刻意的痕跡。
兩人雖然麵對麵,中間卻拉開一米遠的距離。寧瀾無聲地否定了他的提議,從口袋裏掏出一疊錢,說:“先給您一千,我會去店裏問價格,多退少補。”
“不用。”隋懿著急拒絕,靈機一動道,“是粉絲送的,不是店裏買的。”
寧瀾想起那件衣服領口袖口都沒有商標,便信了七八分,眉宇微蹙,開始犯難。
“等下次見麵會,我會問她在哪裏買,到時候你再賠給我。”隋懿撒謊撒得心慌,說完試探著問,“你看這樣……好不好?”
寧瀾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辦法,無奈之下點頭表示同意。
額前的碎發擋住了他漂亮的眼睛,隋懿想幫他拂開,抬手的瞬間,忽然回想起上午寧瀾在他親密舉動下的抗拒反應,握了握拳,打消了這個念頭。
“很晚了,進去睡吧。”隋懿道。
三年多都等了,沒必要急在這一刻。
小賣部在閉門兩天後恢複營業。
時間的齒輪繼續向前轉動,一切與往常一樣,仔細留意又有些微不同。
比如隔壁澡堂修屋簷剩下點材料,順便幫小賣部也弄了個遮陽篷;比如鐵門年久失修,剛跟修車行的大爺借來工具準備自己搗鼓,就發現門突然好了,開關順滑,跟新的一樣;再比如買苦瓜老板搭送一把韭菜,買半斤肉被多塞一斤排骨……
泉西街上鄰裏關係融洽,經常互幫互助,這樣的幸事以前不是沒有,隻是沒有這陣子如此頻繁,幾乎是剛遇上點麻煩,什麽都還沒做,就迎刃而解了。
這天下午,寧瀾趁批發市場的送貨員還沒來,踩著自行車去五公裏外的連鎖超市買做章魚小丸子需要的配料,日式照燒醬一瓶,沙拉醬一瓶,木魚花、海苔碎各一袋,這些都是附近買不到的食材。
結賬時,神秘的幸運女神再度降臨——超市搞活動,憑購物小票參加抽獎,寧瀾手伸進去隨便抓一張,展開一看:電動車一輛。
以六十塊不到的消費換到一台電動車,換做是別人做夢都能笑醒,然而寧瀾卻把這事跟之前一連串的匪夷所思的事聯係起來,得出了一個令心中警鈴大作的結論。
他沒要那電動車,踩著自行車飛奔到家時,送貨車已經停在門口。送貨員還是經常合作的那個小哥,平時每次來都火急火燎地把貨放在門口就走,這回不知道哪來的耐心,正把貨一箱一箱往店裏搬,已經搬進去的貨在牆邊碼得整整齊齊,既不妨礙走路,也不影響美觀。
寧瀾當機立斷地追出去,沿小賣部四周溜達一圈,把誤入死巷的隋懿堵個正著。
隋懿似乎剛幹完體力活,渾身大汗,頭發也散開幾縷在額前,一邊衣袖挽到肩膀,露出整條結實的手臂,胸膛隨著呼吸劇烈起伏。即便累這樣,都不曾把臉上的口罩拿開。
從前練舞累了,他也會這樣把短袖拉到肩上散熱。那時候,寧瀾喜歡極了他流汗的樣子,叫他不如穿背心好了,未等到他回答,忙又搖頭說不行不行,不能讓其他人看到。
寧瀾別開目光,問:“你在幹什麽?”
隋懿:“跑步,路過。”
“順便幫送貨小哥搬個貨?”
“嗯。”
寧瀾簡直要被氣笑,咧開嘴卻彎不出笑容的弧度,冷聲問:“你到底想幹什麽?”
小巷裏沒有別人,隋懿把口罩拉到下巴,露出三年多幾乎沒有變化的一張俊臉,薄唇輕啟,道:“想你過得好。”
這個回答讓寧瀾懵了一會兒,不過須臾,眼神便重新恢複清明。
“我現在很好,”寧瀾說,“麻煩你收起無聊的同情心,我不需要任何幫助。”
尤其是來自於你的。
隋懿很快收到一筆退回的錢。
薑嬸為難道:“寧寧非要給我的,他有多倔你肯定知道,我都說了要不了這麽多,他往我桌上一放就跑,追都追不上……”
寧瀾的“斤斤計較”,沒有人比隋懿體會更深。
晚上,隋懿給老師打電話。
老師佯裝不滿道:“找不到人訴苦,就想到我啦?”
隋懿躺在薑嬸家租來的客房裏的小床上,輕輕動一下就嘎吱作響。
他心中苦悶,無暇顧及條件簡陋,把這通“谘詢電話”當作救命稻草:“他不肯理我,不接受我的好意,我……我該怎麽辦?”
老師“嘖”了一聲:“你打錯電話了,這得問你爸。”
隋懿這回沒被逗笑,望著斑駁的天花板,眼中焦慮蔓延。
他曾在寧瀾不在的三年了做了很多計劃,該怎樣對他好,怎樣把他捧在手心裏疼愛。可這些設想都以寧瀾還在意他為前提,現在寧瀾眼裏沒有他,不僅對他的所有補償的行為都視若無睹,還想盡辦法跟他撇清關係,這遠遠超出了他的預計。
他第一次感受到生殺大權掌握在別人手中,隻能坐以待斃的的無力感。天知道這幾天在暗處偷看寧瀾時,他有多想把寧瀾綁回去,讓他整日待在自己身邊,哪兒都去不了。
他實在太怕了,怕寧瀾再次消失,怕自己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還在聽嗎?”老師在電話那頭喊他。
隋懿把自己從深不見底的漩渦中拖拽出來,重重呼出一口氣,應道:“在。”
“我覺得,這樣反而是一個契機。”老師道,“你不如換個身份,作為追求者,好好追他一次。”
翌日清晨,寧瀾揉著眼睛從床上爬起來,看到窗台上橫放著一朵鮮豔欲滴的玫瑰花。
他不是女孩子,對花沒有什麽特殊感覺。拿著它走到垃圾桶跟前,又於心不忍,幹脆往灶台邊上一丟。
當天晚上,有眼尖的網友在美食博主“不會炸雞翅”發的章魚小丸子製作視頻中發現一朵玫瑰花,跑到評論中瘋狂追問是不是男票送的,下麵一堆人嗚呼哀哉,感歎會做飯的賢惠小哥哥都被野男人追跑了,單身狗隻能燒水泡碗麵含淚吞下。
隔天,吃章魚小丸子的魯冰華來了,看見被婆婆隨手插在瓶子裏的兩支花,第一反應也是以為有人在追他,抱著他的腿哭天喊地,求他堅定做自己的大嫂。
寧瀾無動於衷,被吵得耳膜發疼,才叉了個丸子,返身塞進他嘴裏。
魯冰華鼓著腮幫子往門口張望,問:“欸,前幾天在你家門口那個人形立牌怎麽不見了?”
“搬走了。”寧瀾道。
“啊……沒意思。”魯冰華吞下嘴裏最後一口食物,撅嘴道,“哥你真不打算回家啊?”
寧瀾愣了下,低頭放下手中的盤子,說:“這裏就是我的家。”
魯冰華眯起眼睛,喜滋滋道:“那明天,我和我大哥可以來你家蹭飯嗎?”
第二天寧瀾起床翻日曆,才遲鈍地反應過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早上婆婆給他做了碗長壽麵,吃完沒多久,魯冰華搖頭晃腦地出現,神神叨叨地一會兒讓他看天上,一會兒讓他看背後,企圖賣關子的心思昭然若揭。
最後還是寧瀾受不了,站起來說不要了要不起,魯冰華才把背在身後的一套碗碟拿出來,擺在櫃台上展示給寧瀾看,得意道:“以後錄視頻用這套餐具吧,怎麽說也是20萬粉絲的美食博主,泉西街最大小賣部CEO,必須有排麵!”
中午飯前,寧瀾收到來自方羽的一束鮮花,卡片同時抵達:【把我自己送給你,生日快樂我的小瀾瀾】
方羽最近跟他一直有聯係,說這陣子忙新專輯,忙完了就再來看他。寧瀾難得心情大好,將那幾支玫瑰從瓶子裏拿出來,把新鮮的花插進去,然後回了方羽一個麽麽噠。
傍晚,魯浩提著蛋糕來了,寧瀾和婆婆一起張羅了一桌子菜,四個人吃得肚脹腰圓。魯冰華還惦記那個蛋糕,非要給每人都切一塊。
寧瀾吃完撐到快吐了,站起來到院子裏跑圈,魯浩跟出來,提醒他速度慢些,小心舊疾複發,寧瀾於是放慢腳步,跟魯浩一塊兒在五米見方的小院子裏溜食。
剛轉一圈,兩人就險些踩到對方的腳,魯浩笑道:“咱們出去走走吧,這裏轉不開。”
迎麵吹來的夏風帶著些夜晚的涼意,吹得人毛孔舒張,愜意非常。寧瀾邊踢石子邊往前走,經過以泉西命名的小橋,抬腳把石子踢進河裏。
魯浩很給麵子地在一旁鼓掌喊“好球”,寧瀾彎起唇角笑,月光給他的線條柔和的臉鍍上一層淺淡的邊,使他本就澄澈的眼睛亮如星辰。
寧瀾不是感覺不到魯浩的悸動與試探,回去的路上,兩人的手幾次不小心相碰,他都飛快躲開,在心裏暗暗後悔跟魯浩一起出來,生怕他說出什麽自己無法回應的話。
魯浩大約也感覺到寧瀾的警惕,臨近小賣部門口,才開口道:“下周有空嗎?”
“啊?有……有吧。”
“抽半天時間跟我去趟醫院。”
聽到這話,寧瀾緊繃著的神經瞬間放鬆,隨即又一臉苦大仇深:“真的要去啊?”
“真的。”魯浩說,“聽話的小朋友有糖吃。”
寧瀾撇撇嘴:“我看您更適合做兒科醫生。”
魯浩不置可否。
走到門口,寧瀾剛把鑰匙插進鎖眼,就聽見身後的人說:“你在我眼裏,永遠都是需要保護的小朋友。”
深夜,寧瀾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魯浩那句話比表白還要令他惶恐,他知道自己無法回應這份感情,可他又極度渴望被愛、被保護。
好比他明知自己與張婆婆毫無瓜葛,卻還在從她身上恣意攝取母愛。
好比他明知道隋懿那樣高傲的人,被他這般冷眼對待,必定會忍受不了轉身離開,卻還想打開窗戶,看看他今天有沒有送花來。
隔壁張婆婆已經熟睡了,寧瀾赤腳下床,走到窗邊,輕輕推開窗戶。
月上梢頭,窗台上除了一朵花瓣已經開始蜷曲的玫瑰花,還有一個長方體狀的小東西,在月光下反射著細膩的光。
是一支錄音筆,以前跟組合其他成員一起接受雜誌采訪時,見過這個東西。
寧瀾猶豫了一會兒,把兩樣東西拿起來,坐回床邊,放下花,捧著錄音筆仔細看。
他沒開燈,不知道那個按鈕是錄音,哪個是播放。
墨菲定律總在關鍵時刻生效,越是不敢亂碰,左手拇指就越是不小心地一勾,按下去一個鍵,有絲絲電流聲從外放口傳入耳中,寧瀾手忙腳亂地想把它關掉,還沒摸準按鍵,就有一段旋律從小小的錄音筆中緩緩流出。
小提琴的聲音。
寧瀾自認是個徹頭徹尾的俗人,隻能勉強辨別不同樂器的音色,這首曲子他好像在哪裏聽過,好像又沒有。
但是他能聽出旋律的優美婉轉,如同落入水中的石子暈開的漣漪,輕靈又安靜。
不知不覺間把整支曲子聽完,寧瀾有些懊惱,他原本沒打算聽的。
這時,錄音筆裏傳來哢噠一聲輕響,自動跳轉到下一部分,處在黑燈瞎火中的寧瀾再次沒能摸到暫停鍵,反而把音量調高不少。
他聽到剛才拉琴的人說:“瀾瀾,生日快樂。”
心跳和生硬的斷句同時停跳一拍,錄音筆將人的呼吸聲都記錄得一清二楚。
拉琴的人或許是怕他不願意聽下去,平緩的語氣中生生帶了幾分急切。
在送上一句人人都可以對他說的“生日快樂”後,拉琴的人夾帶私心,嘴唇貼近收音口,用他比琴音還要醇厚悅耳的聲音,輕輕說:“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