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咖啡這種東西不能空腹喝。
隋懿不僅空腹喝,還連喝三杯,就為跟寧瀾說上幾句話。
可惜寧瀾除了在他開口要咖啡的時候,會出來拿起筆在卡上劃條杠,然後幫他接滿一杯放桌上,其餘任何情況下都不作回應。
“吃早餐了嗎?”
“我買了芒果,要不要吃?”
“你的腳還好嗎?”
“昨天冒犯了,婆婆還生氣嗎?”
“你……還生我的氣嗎?”
隋懿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這樣死皮賴臉地追著一個人說話,對方卻完全沒有搭理他的意思,仿佛把他當成一縷無色無味的空氣。
當他以為寧瀾對每個顧客可能都是這樣時,來了個買冰棍的小孩,買一支吃一支,就站在門口吃,吃完又要。在小孩要第三根時,寧瀾就雙手按著冰櫃勸道:“小朋友一次不能吃這麽多冰棍哦,會肚子疼的。”
空腹喝了三杯咖啡、真肚子疼的隋懿在邊上狠咬後槽牙,恨不得和小朋友身份對調。
寧瀾再次轉身進屋,隻留給他一個冷酷的背影,他終於忍不住,將那句憋了很久的“對不起”衝口而出。
見寧瀾身形一頓,似有動容,隋懿當即又覺得自己太魯莽,唯恐寧瀾覺得他不誠心。
隋懿在旁人眼中是個情緒不輕易外露的人,老師說他從小就一板一眼,說話字正腔圓得像播音員在念講稿,笑容的弧度都像是拿尺子對著鏡子練過的,隻有拉琴的時候能看出點情感的起伏。
想到這裏,隋懿忙追著道:“我拉琴給你聽。”說罷又意識到這話有些沒頭沒腦和高高在上,修正道,“你想……聽我拉琴嗎?”
回應他的依舊是寧瀾的沉默的後腦勺。他抬腳,簾子一掀,又回裏屋去了。
禮貌和理智告訴隋懿不能在未經主人同意的情況下隨便進別人家,他躊躇片刻,還是返回櫃台前待著。
在隋懿要最後一杯咖啡時,咖啡機出了點問題,接到一半就不出水了,寧瀾把頂蓋拆了一頓搗鼓,蓋回去抬手使勁兒一拍,出水口的咖啡突然噴濺出來,淋了站在邊上幫忙的隋懿一身。
隋懿今天穿了件淺色T恤,深咖色的液體在前胸噴出一片斑駁,寧瀾手忙腳亂地拿紙給他擦,棉布料吸水極快,哪是用麵紙可以擦掉的。
隋懿見他著急,剛要說“沒事我回去換一件就好”,寧瀾就扔下紙巾,拔腿跑進裏屋,很快拿了件白T出來遞給隋懿:“先穿這個吧,沒穿過的,衣服換下來我洗。”
隋懿沒想到誤打誤撞抓到機會,心中一喜,脫衣服前忽然想起這是在小賣部裏,扭頭看外頭太陽當空,人來人往,就有些下不去手了。
寧瀾看出他的顧慮,猶豫片刻,說:“跟我來。”
隋懿跟著寧瀾進去,經過院子和廚房,左手邊第一間就是寧瀾的房間。
十幾平方的房間裏麵擺著一張床一個衣櫃,別無他物。衣櫃大敞著,不少衣服胡亂仍在床上,顯然是剛才翻找時沒來得及收拾。
寧瀾把衣服給隋懿,就在床邊彎下腰背對著他疊衣服。
從隋懿這個角度,剛好能看到寧瀾薄衣衫下一截細瘦的腰肢,和白皙的一段後頸,肉乎乎的耳垂隨著他的動作時隱時現。
隋懿從前最喜歡親他的耳朵和脖子,這兩處是他的敏感地帶,一碰就泛起粉色,明明是羞的,寧瀾非要說成是癢,在他懷裏又笑又鬧地不讓碰,身上的乖巧和傲嬌天衣無縫地融合,從頭到腳都是他最喜歡的樣子。
寧瀾疊完衣服剛直起身,就被身後的人一把抱入懷中。
感受到透過胸膛傳來的心跳,和靠得極近的灼熱呼吸,寧瀾的背脊倏地僵直,嘴唇翕動幾下,沒發出聲音。
“對不起,”隋懿在他耳邊說,“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對不起。”
寧瀾腦袋裏空了幾秒。
什麽知道了?
知道什麽了?
……所以才來找我嗎?
寧瀾不說話,也沒推拒,隋懿收緊胳膊,又把人往懷裏帶了帶,頭抵在他肩上,嘴唇碰了碰他涼涼的耳垂,生怕自己的語氣不夠溫柔,刻意壓低聲音道:“跟我回去,好不好?”
回哪裏去?
寧瀾瑟縮了下,下意識搖頭。
不,不回去。
不想見到他們,不想再一次被拋棄。
隋懿當他的倔脾氣又上來了,耐心道:“粉絲們都很想你,還記得《覆江山》嗎?現在電視上還在重播,他們都誇你演得好,你要是還想演戲,就繼續演,想唱歌也行,我幫你出專輯,如果覺得累,我們先去國外旅行好不好?你不是想學滑雪嗎?我們去R國,我教你滑。”
後半部分寧瀾完全沒聽進去。他想起了那場地震,想起萬人黑海,還想起網絡上無窮無盡的謾罵。
在這裏躲了這麽久,終究是被發現了。
那接下來呢?是不是該把他拉到街上示眾?
讓他滿嘴謊言,騙人騙己,讓他貪圖溫暖,癡心妄想……
寧瀾突然開始掙紮,隋懿好不容易把人圈在懷裏,死活不肯鬆手,寧瀾力氣敵不過他,情急之下不管不顧地抬腳踩他,隋懿吃痛,頓時重心不穩,抱著人一塊兒倒在床上。
他反應極快,一個翻身把寧瀾壓在身下,像從前鬧著玩時一樣一隻手把他兩隻腕子並到一起按過頭頂。
做完這些,剛要俯身去親親寧瀾,就看見他臉色煞白,嘴唇抖得厲害,喉嚨裏連哼帶喘地發出些破碎的氣音,不是在笑,湊近了才能聽清三個字——放開我。
隋懿沒料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望著他沒有焦點的、烏沉沉的眼睛,一時間忘了動作。
接著,就被聽見動靜趕來的張婆婆提著掃帚趕出門。
中午日頭正盛,接到電話時,隋懿正站在小賣部門口發呆出神。
“你是不是跑道京郊一個叫泉西的地方去了?”經紀人王旭開門見山地問。
“嗯。”
“有路人拍到你的照片發微博上去了,幸好我發現得及時,給處理了,不然你就等著被扒出來圍觀吧。”
隋懿聽完,神色並無波瀾,轉過去背對街道,又輕輕“嗯”了一聲。
他平時話就不多,但也沒少到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王哥當即就覺得奇怪:“你在那兒幹嘛?”
“找人。”
“還是那個人?”
“嗯。”
“找到了嗎?”
“找到了。”
“真的?謝天謝地。”王旭一拍大腿,“這下能好好工作了吧?”
隋懿舔了下幹燥的嘴唇,說:“他不肯跟我回來。”
電話那頭沉默幾秒,道:“找到就行,反正遲早……”
話說一半,被隋懿輕巧打斷:“王哥,我想先請兩個月的假。”
那邊王旭正被手下藝人整出來的破事弄得焦頭爛額,星光娛樂另一頭,錄完音從棚裏出來的方羽得知隋懿在泉西的消息,開車一路向西,兩個小時後在泉西街上猛踩刹車,險些撞上前麵停著的邁巴赫。
下車匆匆地往小賣部走,看見在門口傻站著的隋懿,招呼都沒打一聲就徑直越過去敲門。
起初沒人開門,方羽對著門縫衝裏麵喊:“瀾瀾,是我,我是方羽,你連我也不想見了嗎?”
少頃,門打開,隋懿眼睜睜地看著方羽進去了。
又過大約半小時,一輛寶藍色的跑車伴隨著發動機的轟鳴聲從遠處駛來,到跟前還玩了個漂移,才在方羽的車後麵停穩。
陸嘯川從駕駛座上下來,摸不著頭腦地一陣東張西望,看到隋懿立刻摘了墨鏡,跟見到親人似的邊揮手邊跑過來:“隊長,你見著方羽了嗎?”
隋懿看一眼緊閉的小賣部大門:“在裏麵。”
陸嘯川仗著身高跳起來往裏張望,什麽都沒看到,敲門之前意識到哪裏不對,疑惑地問隋懿:“隊長你怎麽不進去啊?”
隋懿薄唇輕抿,沒有回答。
陸嘯川終於琢磨出點什麽,暫時打消了進去的念頭,走到隋懿邊上跟他一起靠牆站著,醞釀一陣,開口道:“小羽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他沒告訴我,今天也是聽公司裏人說,才給他打了電話,他說已經在路上了。”
隋懿“嗯”了一聲。
按照方羽開始給視頻點讚的時間推算,也就兩三個月的事,他沒告訴任何人,聽說隋懿來了才現身,應該是不想打擾寧瀾的生活。
以寧瀾現在的狀態,確實不適合再回去,待在這裏說不定才是最好的選擇。
“他……我說寧瀾,還在生氣?”陸嘯川小心翼翼地問。
隋懿搖頭。
“那你為什麽不進去?”
隋懿又朝緊閉的大門看了一眼:“我怕他生氣。”
陸嘯川撓頭,不懂他們倆在搞什麽鬼,瞧隋懿失魂落魄的樣子,難免生出點惺惺相惜之情,搭著他的肩膀給他支招道:“他既然能跟小羽玩到一塊兒去,性格應該也差不多,隊長你就甭管三七二十一,拚命往他跟前湊,他要什麽你給他什麽,要打你也把臉湊上去給他扇。”
見隋懿不說話,陸嘯川還以為他一本正經慣了,拉不下臉,接著攛掇道:“這個時候臉皮啊自尊啊什麽的,跟媳婦兒比起來,那都不是事兒,相信我,但凡他還有一點喜歡你,這招保證奏效。”
聽到最後一句,隋懿怔了下,旋即輕聲應道:“嗯,謝謝。”
方羽在裏麵待到半下午才出來,出來的時候眼眶紅通通的,好像剛哭過,把陸嘯川心疼壞了,“乖寶寶”、“心肝肉”地哄,誇張賣力的程度像刻意在給隋懿做示範。
隋懿的注意力卻放在其他地方,方羽擦幹眼淚要走,隋懿上前問他:“寧瀾怎麽樣了?”
方羽美目一瞪,凶道:“你誰啊?憑什麽告訴你?“
隋懿抿了抿唇,側身過去要敲門,方羽追上來阻攔:“他不想見你,你別吵他。”
“是他說的?”隋懿有些遲疑地問,“他說不想見我?”
方羽冷哼一聲:“不然呢?”
隋懿抬到一半的手僵硬地懸在空氣中,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放下。
他默不作聲地返回原地,繼續駐守。
傍晚,收到陸嘯川問要不要帳篷睡袋等露營設備的時候,隋懿的手機電量已經見底,剛按下“不用”兩個字準備點發送,就忽然震動一下,自動關機了。
他把手機揣回兜裏,雙手抱臂,仰頭望在湛藍夜幕中穿梭的雲。
一整天沒吃飯,隻喝了幾杯咖啡,胃裏翻江倒海地抽痛,他恍若不覺。
寧瀾被他從茫茫人海中找到了,現在與他僅僅一牆之隔,這個認知讓他感到踏實,仿佛在沙漠中遠行的人看到水源,重新燃起活下去的希望。
沒了水,尚且可以苟延殘喘地存活幾日,找到水,才能重獲新生。
寧瀾就是他的水。
他早該知道的。
泉西街沒有夜生活,家家戶戶關門熄燈都很早,隋懿見小賣部裏燈還亮著,一直守著沒敢離開。
門“吱呀”一聲打開,隋懿站直身體,看著寧瀾從裏麵出來,然後一步步往自己這邊走過來。
他舉起手上的東西:“這是你丟在店裏的吧?不好意思剛剛才發現。”
隋懿借著路燈光觀察寧瀾的臉色,目測比上午好了許多,臉頰也有了紅暈,總算稍稍安心。接著視線往下,看到他手上拎著的袋子,眸色頓時一沉。
寧瀾見他不接,直接把東西放在地上,平靜道:“衣服上的咖啡漬沒洗掉,多少錢,我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