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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隋懿瞳孔微張,寧瀾說的話已經通過神經投射到大腦,可他下意識抗拒去解讀。


  眼前人的嘴巴、鼻子、眼睛,包括眼睛下麵那顆他親吻過無數次的痣,都與記憶中分毫不差,然而出口的話卻沒有半分熟悉的感覺,隻讓他如墜冰窟般地冷。


  隋懿囁嚅地問:“你……不記得我了?”


  這句試探的疑問顯然是句廢話。如果不記得,寧瀾不會是這樣的反應,連眼神都飄忽不定,不敢與自己對上。


  隋懿大步流星地繞過去,不由分說攥住寧瀾的手腕。寧瀾左耳上的耳釘摘掉了,隻留兩個淺粉色的耳洞,手串也沒了,隻有手背上的傷疤還在原處。


  那是為他做飯時被熱油燙傷的。當時他還想著要買最好的燙傷膏,每天抹三次,讓這雙漂亮的手一丁點痕跡都不留。


  這是寧瀾沒錯,他的瀾瀾回來了。


  人在越是急切的狀況下,總是越是害怕出錯。確認過之後,隋懿拉著寧瀾的手又緊了幾分,在摸到他手心的冷汗時,急道:“怎麽了?不舒服嗎?”


  一旁的魯浩見寧瀾反應古怪,明顯是緊張極了,由此認定隋懿即便認識他,也絕對不是什麽好人。於是上前把寧瀾隔開,護在身後,對隋懿道:“他說不認識你,麻煩你現在離開。”


  隋懿眼裏隻有寧瀾,冷不防被魯浩推開,不滿地伸手去拉寧瀾:“跟我回去。”


  這次寧瀾躲了,他側開身,幅度很小地搖了下頭,眼睛自始至終沒有看隋懿,徑直轉身往裏屋走。


  隋懿被魯浩擋著進不去,麵部表情緊繃,在瀕臨爆發的前一秒,沉聲道:“讓開。”


  魯浩隻比他矮一丁點,氣勢上完全不露怯,還是那句話:“請回吧。”


  隋懿心性中還保留著些少年人的莽撞,若是在三年前,他早就動手把這人按在地上揍了。


  魯浩能感覺到這個年輕人身上散發出的暴躁狠戾,迎著他暗沉的目光,冷靜道:“如果你想看到他狀態變得更糟糕,就盡管闖過去。”


  終究還是理智占了上風。


  隋懿退到小賣部外麵,深吸幾口氣強迫自己保持冷靜。


  現在人已經找到了,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把他帶回家。雖然看上去沒那麽輕鬆容易,但無論怎樣,都好過找不到人時毫無底氣地到處盲目抓瞎,然後承受一次次失望。


  心緒稍平,隋懿頹然地靠在牆邊,仿佛剛才的短短幾分鍾,就已經耗去他全身的氣力。


  寧瀾畏縮懼怕的舉動猶在眼前,遲滯許久的抽痛緩緩襲來,他閉了閉眼睛,既害怕回想,又忍不住把剛才的一幕幕在腦中不斷重放。


  這是一千多個日夜中,他第一次看到嶄新的、活生生的寧瀾。


  隋懿抬起手,在沒人看見的地方,狠狠揉了幾下酸澀的眼睛。


  太陽將要落山,日光被街道兩邊的路燈取代,又在外麵等了一陣,小賣部的大門才從裏麵打開。


  先出來的是魯浩,他手上拎著包子,回頭跟站在裏麵的人說話,隋懿以為那是寧瀾,忍不住上前張望,被門口的婆婆逮個正著,跳起來邊擼袖子邊到處找武器。


  隋懿一聲“婆婆”剛叫出口,就被一盆涼水迎麵潑下。


  “你小子還敢來?給我滾,我不想看見你,寧寧也不想看見你,快滾!”


  婆婆罵得氣喘籲籲,臉都漲紅了,被魯浩好一頓安撫才進屋去。


  小賣部今天似乎不打算再營業,鐵門“哐”地關上,魯浩沿著路往西邊去,隻留下隋懿一個人呆立在門口。


  曾經對他慈祥和藹的婆婆突然換了一副麵孔,可被當眾潑水的難堪程度,遠不及探尋到這舉動背後的含義時,心中再度襲來的鈍痛。


  旁觀者尚且如此,那寧瀾本人該有多痛啊。


  他還幻想著寧瀾能忘掉痛苦,隻記得幸福愉快的部分。可寧瀾千方百計地躲著他,不想見他,就是因為忘不了。


  最痛苦的莫過於回憶,而所有關於疼痛的殘忍回憶,大部分都是他一筆一畫親手刻在寧瀾身上的。


  誰都怪不得,隻能怪他自己。


  “喂,小夥子,看這邊!喂——”


  隋懿沉浸在茫然失意中,忽然聽到有人在喊他。


  他直起僵硬的脖頸,抬頭望去,小賣部右手邊是一間北方城鄉邊緣常出現的澡堂,夏天澡堂一般不開門營業,所以燈箱招牌都沒打光。


  叫他的正是站在那兒的一名中年婦女。


  幾分鍾後,隋懿坐在那位自稱姓薑的中年女人店鋪裏,一個目測是她女兒的姑娘紅著臉給他拿了瓶礦泉水,然後坐到桌對麵捧著本書靜悄悄地看,時不時抬頭偷瞄他一眼。


  薑嬸從櫃台裏給他拿了塊毛巾擦臉,說:“下午就看見你站在門口了,打一圈麻將出來你還在,可憐見的。”


  隋懿道了謝,接過那條新毛巾,悶不吭聲地把脖子和臉上的水擦幹淨。


  薑嬸坐到他旁邊的凳子上,眼珠滴溜轉,八卦地打聽:“你是張家婆婆的什麽人啊?”說著又上下打量隋懿一番,猜測道,“是不是她那個養子的兒子啊?嘖,上次見你還被抱在手上,現在都這麽大啦!”


  隋懿說不是,順便問了一嘴“養子”的事,薑嬸大概一個人在家悶久了,好不容易逮著個能說話的,當即打開話匣子,開始滔滔不絕地講故事。


  原來張婆婆並不是個孤寡老太。她二十多歲時在鎮上的紡織廠工作,有次下夜班回來的路上,撿到一個哇哇大哭的男嬰,那時候通訊不發達,挨家挨戶敲門問了一遍,警察局也跑了好幾趟,都沒找到男嬰的家人,張婆婆養了他幾天,漸漸產生,便把孩子收養下來。那些年為了照顧孩子,她拚命工作,連婚都沒結,好在那孩子出息,上學時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後來更是拿著獎學金考上知名高等學府,一千響的鞭炮成車地送來,足足在泉西街上響了一整天。


  “那會兒泉西還是個偏僻的鄉下小鎮,那可真是全鎮都跟著揚眉吐氣的大喜事啊!”說到這裏,薑嬸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意味著故事迎來轉折,“大夥兒都以為張婆婆的苦日子到頭了,哪知道張家小子的親生爹媽突然找上門,要讓孩子認祖歸宗。親爹媽家姓孫,據說生下孩子時被醫院判定先天不足,活不過二十歲,孫家那時還沒發跡,就咬牙把孩子扔了。二十多年後發家了,富裕了,又想起這麽個孩子,到泉西街上一打聽,知道孩子不僅好好活著,而且特有出息,當然立馬上趕著要回來。


  “那小子也是沒良心,看到親爹媽家有錢有勢,拋下養母,轉臉就改了名,回到孫家,不久就結了婚。結婚之後倒是抱著孩子來看過張婆婆一次,十幾二十年前,記不清了,張婆婆門都沒給進,也是一盆水給人轟了出去。”


  薑嬸說完,深深歎了口氣:“有些人呐,光長了顆人的心,不知道怎麽能這麽薄情寡義。”


  隋懿陷入沉思,心想難怪張婆婆對他敵意這麽大,大概是把他當成搶她寶貝兒子的壞人了。


  轉念一想其實也沒錯,他確實是在寧瀾最需要照顧時把他丟下,見他現在好好地活著,又想把他要回來的壞人。


  次日清晨,小賣部正常開門營業。


  張婆婆起了個大早,搬了張凳子,門神似的坐在門口。她眼神不好,三米開外人畜不分,但凡有腳步聲靠近,就梗著脖子盯人家猛瞧,活像個張開翅膀保護小雞仔的老母雞。


  小雞仔寧瀾看不下去,三番五次地勸她回房休息,白天日頭曬,這麽坐下去非得中暑不可。過了一陣,魯冰華從路西頭晃蕩晃蕩地過來混早飯吃,吃完拍著胸脯保證會看好寧寧哥,張婆婆才讓寧瀾扶著回房小憩。


  魯冰華把門口的小凳子搬到櫃台後麵,壓低聲音問:“聽我哥說,有人來找你啦?”


  寧瀾往咖啡機裏裝咖啡豆,沒理他。


  “是你家親戚嘛?爸爸?媽媽?還是哥哥姐姐啊?為什麽不早些來啊?婆婆打他了嗎?哎呀你快講給我聽聽!”


  魯浩顯然沒有把具體情況透露給魯冰華,寧瀾覺得能在魯家弟弟的機關槍轟炸下守口如瓶,著實是件十分不容易的事。


  於是上午魯浩發來消息提醒他吃過飯才能吃藥時,寧瀾打了個“嗯”字後,加了一句“你也好好吃飯”。


  理發店上午生意少,魯冰華從寧瀾嘴裏套不出話,蔫了吧唧地趴在櫃台上打手遊,順便幫他看店。


  寧瀾正好抽空出去一趟,小板車上摞滿貨物,把手捆在自行車上,便成了輛外送小貨車。


  泉西街不大,走走停停繞一個來回也就一個多小時。寧瀾在路上接到魯冰華的電話,說理發店來人,他得先回去了,寧瀾沒帶鑰匙出門,叫他把小賣部鐵門掩上就行。


  周圍街坊鄰居友愛和睦,鮮有外地人出現,平日裏就算家門大敞,也是為了串門方便,街上人來人往,也沒有小偷敢光顧。所以寧瀾很放心地下車買了幾個西紅柿,切了片冬瓜,稱了塊五花肉,還挑了條肥美的鯽魚,在攤子前排隊等老板開膛破肚處理好,準備回去就下鍋紅燒。


  昨天把婆婆氣壞了,得做頓好的給她補補。


  他腦袋裏盤算著中午的三菜一湯,拎著大包小包打開鐵門時,冷不丁對上一個高大的身影,嚇得差點背過氣去。


  隋懿也嚇得不輕,他昨晚上回市裏,一大早起來就去首飾店取修好的掛墜,然後買了些東西趕過來,見小賣部關著門,裏頭一個人都沒有,還以為寧瀾跑了,一股涼意迅速從腳底直竄腦門,險些失去思考能力。


  這會兒看見寧瀾,懸著的心才落地。


  寧瀾心跳很快,多半是被嚇的。他繞過隋懿,進到裏屋,把魚醃在碗裏,菜切好放在案板上,心跳漸漸平穩。


  到院子裏拔蔥的時候,瞥了一眼半掛的門簾,看見隋懿還站在原地沒動。


  他想了想,還是走出去,公事公辦地問:“要買什麽?”


  隋懿還沒做好準備,有些無措地從貨架上拿了兩塊巧克力,放在櫃台上。


  寧瀾垂眼道:“一共二十。”


  隋懿今天出門匆忙,摸遍全身也沒找到一張紙鈔,隻好問:“可以電子支付嗎?”


  “不可以。”寧瀾果斷地把巧克力拿起來放回貨架,轉身又要進屋。


  從始至終,都沒拿正眼瞧他。


  隋懿有很多話想說,想問問他昨天怎麽了,這些年過得怎麽樣,還想向他道歉,問他願不願意跟自己回去。然而一對上寧瀾冷漠的臉,就如鯁在喉,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獨處的機會來之不易,他不願再放寧瀾進去,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擋在寧瀾身前,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大小的卡片:“我要喝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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