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吃過午飯,寧瀾本打算睡個午覺,又怕睡過去了晚上睡不著,於是把硬紙板拿出來準備再畫幾張咖啡卡。
剛寫兩個字,魯冰華打來電話:“老板,兩支老冰棍,外賣送到冰冰發廊。”
“未達起送價,不送。”寧瀾道。
“那再加包煙吧。”
寧瀾放下筆:“你哥回來了?”
走進冰冰發廊,魯浩正被親弟弟押在理發椅上剪頭發。
魯冰華的理發風格是連威脅帶恐嚇:“別動啊,不然一刀下去變禿瓢可別怪我啊。”
十分鍾後,魯浩從理發椅上下來,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對上寧瀾彎彎的一雙眼睛,尷尬地摸了摸頭發:“很難看嗎?”
寧瀾忍住笑,豎起大拇指道:“特別帥!”
魯浩在外麵抽了根煙,漱完口再返回裏屋。魯冰華不知道跑哪兒玩去了,隻剩寧瀾一個人坐在轉椅上,單腳點地轉來轉去,低頭摳撓自己手上的疤。
他肩膀削瘦,軟絨絨的頭發遮住眼睛,任誰看都像個跟魯冰華一般大的少年,而非他自己說的“28歲的老男人”。
魯浩上前道:“鞋子脫了,腳給我看一下。”
寧瀾不轉了,把腿往回收:“不用啦,這陣子不怎麽疼了。”
魯浩寸步不讓,直接蹲下來:“要我幫你脫鞋?”
寧瀾慌不擇路地從轉移上跳下來,乖乖地自己脫掉鞋子,卷起褲腳。
魯浩看了看他的腳踝,不紅也不腫,恢複得還不錯。
“下個星期跟我去醫院照X光看一下。”魯浩幫他幫下褲腿,站起來道。
寧瀾立刻哭喪著臉:“能不能不拍啊,我現在能跑能跳,上天入地都沒問題。”說著原地蹦高幾下,還抬起左腿來了個回旋踢,“您看,好得不得了!”
魯浩不為所動:“骨頭裏麵的情況,從外觀上是看不出來的。如果X光照下來情況不錯,那接下來的半年都可以不用複診。”
寧瀾蔫巴巴地坐下,開始思考用一次複診換半年安寧是否劃算。
魯浩是市裏某三甲醫院的外科醫生,整條泉西街爺爺奶奶大叔大媽們們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一般人看到他和魯冰華站在一塊兒,怎麽也想不到他們倆是親兄弟,一是年齡差距大,二是倆人除了都姓魯,渾身上下找不到任何相似之處。
寧瀾腳下一蹬,連椅子帶人滑到辦公桌前,捧腮看著魯浩一絲不苟地在病曆本上寫字,棱角分明的臉部線條讓他的表情顯得更加莊重嚴肅,讓寧瀾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見他時,他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自己,然後對張婆婆說:“報案吧,警察自會處理。”
即便在經年累月的相處中,他對自己的態度逐漸緩和,寧瀾依舊對他心存敬畏。
魯浩察覺到寧瀾的視線,邊寫邊道:“最近微博有定時發嗎?”
“有啊,昨天還發了蒸包子的視頻……哎呀!”寧瀾一拍腦袋,“本來想著帶些給您嚐嚐的,出門時給忘了。”
魯浩勾唇一笑:“沒關係,我可以看視頻,就當吃過了。”
安靜片刻,寧瀾咬咬嘴唇,試探地問:“魯大哥,那個藥……就是那個安神助眠的藥,能不能再幫我開一點啊?”
魯浩抬頭,臉上的溫和也褪去七八分:“還失眠嗎?”
“也不是,就偶爾,偶爾會睡不著……”寧瀾支支吾吾不敢明說。
魯浩放下筆,目光直直看著他:“那些視頻,你發完之後有沒有看下麵的評論?”
寧瀾目光躲閃:“有……有啊,當然有。”
“那你知道現在粉絲數是多少嗎?”
“……兩萬?還是三萬?記不清了。”
“是二十萬。”
寧瀾瞪圓眼睛:“這麽多?哪兒來的啊?”語畢才發現自己說漏嘴,蜷著肩膀縮回去,訥訥地不敢作聲。
魯浩說:“我知道你害怕麵對這些,可是你如果把發視頻當作不得不完成的任務,隻輸出信息而不接受回饋,那這個治療方案的存在有何意義?”
兩年多前,魯浩開始幫寧瀾進行治療。寧瀾是個沒有身份信息的三無人員,去醫院掛個號都做不到,於是魯浩私下裏幫他診治,每周抽空回泉西,仔細做好記錄帶去醫院問其他科室的醫生,再想辦法幫他拿藥。
寧瀾如今才能在泉西街上像個猴似的活蹦亂跳,可以說是都虧了他。這也是寧瀾敬重他的原因,能在不問他從哪兒來,為什麽弄成這樣的情況下幫他醫病,善良程度簡直堪比菩薩轉世。
於是寧瀾羞愧難當,腦袋快埋到自己胸口,悶聲說:“對不起……”
過了半晌,魯浩輕輕歎了口氣,道:“身體是你自己的,如果你都不想它好,旁人在努力也是徒勞。下周再跟我去做個心理評估,那藥是精神類處方藥,我一次也不能多拿。”
寧瀾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然後把手伸到褲兜裏窸窸窣窣地從裏麵掏出圈起來的一遝錢:“還有這個,票被我賣了,對不起,我不知道冰冰會……”說到這裏,他有些難以啟齒,“冰冰還是小孩子,想一出是一出的,他的話您千萬別當真。”
氣氛頓時有些微妙的尷尬,周遭空氣流動的速度都放緩了。
寧瀾心裏更是七上八下。但凡是個正常人,都不想跟自己這樣一個來路不明,還有精神疾病的半殘廢扯上關係吧?
他每天都朝不保夕,無法預料下一秒會發生什麽。這樣的日子一個人過就夠了,他一點都不想牽扯上無辜的人。
時鍾滴答滴答往前走,就在寧瀾如坐針氈,絞盡腦汁想換個話題時,魯浩緩緩開口:“那如果我說,我當真了呢?”
窗外驕陽似火,距離發廊兩百多米的泉西主街上,一輛黑色SUV從西邊駛來,刹車時有點急,輪胎摩擦地麵發出刺耳的聲響。
隋懿從車上下來,腳步急促地往路對麵走。離小賣部約莫還有兩三米米,他站定喘勻了氣,接著大步跨進去。
店裏沒人在,隋懿第一次仔細打量這間麵積不大的鋪子--貨架上的小商品擺得整整齊齊,冰櫃裏的冷飲都沒有亂堆亂放,礦泉水、運動飲料、有色飲料、冰棒都劃分了專屬區域,還有一個角落裏放著用塑料袋包裹的凍肉等食材,說不定是為了下一次錄製視頻準備的。調轉視線,櫃台後麵的搖椅上擺著一隻被洗得發白的草莓抱枕。
他來過兩次,竟都沒留意到這些細節。剛才通過定位確認了發出視頻的地址在這裏,如今又將所見到的和印象中的一一對應,心裏終於有了寧瀾在這裏的真實感。
“誰啊?”婆婆聽見動靜打了簾子出來,看見隋懿就眉開眼笑,“小夥子買咖啡啊?”
隋懿滿腦子都是寧瀾,顧不上許多,直接問:“婆婆,請問您這裏有沒有一個叫寧瀾的人?”
婆婆愣了下,臉上的笑容迅速斂去,斬釘截鐵道:“沒有,沒聽過這個名字。”
隋懿心急如焚:“那您店裏還有其他夥計嗎?”
“沒有,就我一個。”
婆婆急於否認,輕易被隋懿抓住話裏的紕漏:“您上次說的那個做咖啡的……”
未待他說完,婆婆惱羞成怒,揮著蒲扇就把他往外轟:“沒有,說了沒有就沒有,買不買東西?不買就出去!”
婆婆腳步顫顫巍巍,隋懿怕傷著她,隻能在潑辣的老人家的驅趕下被逼得節節後退,嘴上還在請求:“您讓我見他一麵,就一麵,我有話要對他說。”
“見個屁!”婆婆嗓子都喊劈了,“早去哪兒了?他瘦成一把骨頭,無家可歸的時候,你在哪兒?現在看他過得好,就眼巴巴來認啦?呸,別做夢了!”
“砰”一聲,鐵門在跟前被重重關上,隋懿後退兩步,耳膜被震得嗡嗡鳴響。
另一邊,寧瀾也被意料之外的狀況弄得茫然不知所措,磕巴道:“別、別開玩笑了。”
魯浩合上病曆本,雙手在桌麵上交握:“我沒開玩笑。”
寧瀾被他不加掩飾的眼神盯得心裏發虛,躊躇片刻道:“不、不是,您條件這麽好,找什麽樣的沒有啊……”
“那為什麽不能找你?”
寧瀾理所當然道:“我都28歲了,腿腳不方便,有精神病,還是個男的,最重要的是,我是個黑戶,說白了就是身分不明。”
魯浩聽他這麽說,反而放鬆下來,道:“我比你大7歲,是真正的老男人,病都可以治好,我國承認同***關係合法,最重要的是,我不介意你身分不明。”
逐條反駁,有理有據。寧瀾後背開始涔涔冒汗,他還是想不通,好好的一個醫生大哥,今天哪根筋突然搭錯了不成?
魯家父母死得早,魯冰華是魯浩一邊念書一邊帶大的,魯浩三十多歲還沒結婚,多半是因為工作和照顧弟弟兩件事占去他大部分時間。兄弟倆相依為命十幾年,性格看似南轅北轍,實則感情甚篤。
寧瀾想到這裏,靈機一動抓住重要線索:“冰冰他整天胡說八道,您別往心裏去啊,他私下裏跟我說了,其實您找誰他都高興,隻要您喜歡。”
魯浩交握穿插的手指忽然用力合攏,大拇指在手背上無規律地點了幾下,醞釀片刻道:“我喜歡你。”
寧瀾張了張嘴,呆呆地看著他。
魯浩說完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用笑容掩飾緊張:“奔四的人了,說這話還真不太適應。但是我希望你知道,我選擇你不是因為冰華,而是我個人經過反複慎重的考慮,真心實意地想跟你一起過下半輩子。”
回去的路上,寧瀾還在被表白的震驚和無措中回不來神。
魯冰華像是掐準了時間,在他走之前才回來,搬出一個電餅鐺,眨著星星眼求他做章魚小丸子給他吃。
那電餅鐺附帶好幾個大小不一的鑄鐵鍋,拎在手上十分吃力,魯浩主動提出把他和鍋一起送回去。
寧瀾本想拒絕,奈何魯冰華手腳太快,把電餅鐺往他哥懷裏一塞,就揮手囑咐他早去早回。
此時太陽剛要落山,兩人走在路上,閑話幾句家常,誰也沒再提剛才屋裏的事。
魯浩畢竟不是少年人,他說不在意婚姻、名分這些虛妄的東西,隻是覺得喜歡,在一起很舒服,便說了出來,讓寧瀾回去慎重考慮,不必著急答複他。
寧瀾最是吃軟不吃硬,本想當場拒絕,卻被他對自己尊重到有些謙卑的姿態弄得一時說不出口。現在冷靜下來仔細想,答案跟剛才一樣,還是不行。
魯浩思想超脫,不拘泥於俗世,可寧瀾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俗人。拋開七情六欲不說,他沒有信心再和任何人展開一段沒有契約的關係。他看似瀟灑,其實比任何人都在意所謂的“名分”,不然三年前也不會為了還錢,為了和那人保持平等,做那麽多荒誕無稽的傻事。
然而無法結成契約的原因在他,所以這本身就是一個無解的題。
發廊和小賣部相距不到三百米,寧瀾遠遠地就看到店鋪大門緊閉。他掏出鑰匙開門,喚了幾聲婆婆,到裏屋才發現婆婆已經躺在床上睡熟了。
他輕手輕腳把門帶上,回到外屋,把電餅鐺拆盒,鍋拿出來衝洗一番,然後插電加熱。
魯浩還沒打算走,目不轉睛地盯著鍋:“把麵粉放下去是不是就能烙成餅了?”
寧瀾忍俊不禁:“嗯,然後等著糊鍋。”說罷便去外麵冰櫃裏拿昨天做包子剩下的一點麵團,準備先試著做個雞蛋餅。
他把麵團從凍肉下麵翻出來,一手拿麵團一手關冰櫃,於此同時,一個低沉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耳邊響起:“瀾瀾。”
大概是麵團太冰,寧瀾被凍得哆嗦了下,麵團脫手掉在冰櫃蓋上,甫一接觸到熱空氣,開始絲絲縷縷往外散發寒氣。
他現在的名字叫張寧,饒是最親近的婆婆也隻會喊他“寧寧”。
他有三年多沒有聽到“瀾瀾”這個名字了,所以第一反應是以為自己在做夢。
可是夢裏的人都是麵目模糊的,而眼前的人身材頎長,輪廓清晰,高挺的鼻梁之上,一雙深邃的眼睛正灼灼地看著自己。寧瀾甚至可以看見他薄薄的衣衫包裹下起伏的胸膛,和映在地上被夕陽拉得長長的影子。
隋懿心跳很快,要從胸口蹦出來似的。他連眼睛都不敢眨,生怕稍稍一動,寧瀾就又從他麵前消失了。
他現在最慶幸的就是今天出門前,他懷著隨時都有可能見到寧瀾的心思,仔細挑選了衣服,雖然身上出了汗,但看起來應該不算狼狽,寧瀾應該不會嫌棄。
“瀾瀾。”隋懿上前一步,又喚了一聲。
寧瀾的反應則是身體後傾,腳尖往外,顯然是想轉身離開,不知為何又頓住腳步,站在原地沒動彈。
這比隋懿設想過的無數個重逢的場景要好太多,至少寧瀾沒有掉頭就走,代表他並沒有那麽排斥自己。
隋懿受到鼓勵,兩步跨到櫃台前,正欲說什麽,一個男人從一簾之隔的裏屋走出來:“拿個麵團怎麽這麽久?”
此刻寧瀾臉色蒼白,垂在身側的手指都顫抖著往裏蜷縮。
魯浩看見他麵前站著的人,覺得麵熟,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加上寧瀾的精神狀況時好時壞,最是受不得刺激,便以為這人是來找麻煩的顧客,扯了下寧瀾的胳膊,把他拉到身後,質問道:“你是誰?”
麵前兩個人親昵的對話和動作都落在隋懿眼裏。他目光變得幽深,腦中百轉千回,頃刻間閃過無數種可怕的假設。
可他找了寧瀾三年多,無論如何都不能再放手。
隋懿近乎貪婪地看著站在他麵前的、活生生的寧瀾,全身的細胞仿佛都死而複生,鼻間的呼吸都是滾燙炙熱的。
他緩慢地、一字一頓地說:“我是他男朋友。”
魯浩顯而易見地詫異,然而隋懿表情嚴肅到近乎森寒,不像在說謊,於是他扭頭看向寧瀾:“他是你的……”
“不是,他不是。”一直沉默著的寧瀾突然說話了,他垂著眼不知道在看哪裏,將隋懿附著在他身上的熾熱目光徹底忽略,淡淡地說,“我不認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