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隋懿淋了雨,回去後就生了一場大病。
他身體素質好,跑步和力量訓練一天都沒斷過,三年來別說發燒,連感冒都不曾有。這回病氣大約是積攢久了,來勢洶洶,前幾天都是躺在床上度過的。
米潔自動把角色切換為生活助理,主要負責買藥和送餐。隋懿發燒不願意上醫院,她把姐姐家給小外甥治發燒的肚臍貼拿來給他用,折騰了兩三天,病情總算不再反複。
這天,米潔走路上才想起忘了帶鑰匙,上樓後直接敲門,隻聽門裏麵傳來一陣嘈雜的響動,緊接著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門被打開時,隋懿的胸膛因喘息劇烈起伏,沒看清人就先喚了一聲“瀾瀾”。
看見隋懿眼裏的光迅速暗淡下去,米潔也跟著有些難過。她當然知道隋懿喊的是誰,也知道他為什麽一個人住在AOW曾經的宿舍裏不走。
他懷著渺小的希望,固執地守在這裏,盼著寧瀾有朝一日會回來。
進門後,隋懿道:“跟王哥說一聲,我明天就複工。”
王哥是隋懿現在的經紀人。
米潔擺碗筷的手頓住:“這麽快?再多休息兩天吧?”
隋懿搖頭:“不用,我很好。”
米潔看著隋懿拿遙控器打開電視,目不轉睛地看每到暑期各大衛視就開始重播的《覆江山》,心想這還叫“很好”?
下午米潔走後,隋懿在餐桌上看到一個U盤,以為是米潔落下的,拿起來一看,下麵壓著張字條:看這個吧。
隋懿打開電腦,把U盤插上讀取,裏麵有一個視頻文件,是寧瀾在《覆江山》裏出現過的所有鏡頭的剪輯。
視頻上的寧瀾一身黑色勁裝,昂首挺胸,策馬揚鞭時眼神淩厲,大笑時又帶著少年獨有的意氣風發和瀟灑落拓。
當年電視劇剛播出,寧瀾飾演的小侍衛就被某知名劇評人狠誇了一波,盛讚說“完全不像第一次演戲”,還說“假以時日,前途無量”。
張梵說得沒錯,寧瀾在演戲方麵的確很有天賦,或者說因為他聰明,所以學什麽都很快。
包括學著怎樣躲自己。
隋懿打開微博,已經變成冷圈的AOW超話帖子更新緩慢,有粉絲也看了《覆江山》的重播,感歎道:寧瀾其實真的是有演技的啊,不知道他現在去哪兒了。
下麵評論隻有寥寥幾條,都在唏噓感歎時光如梭,如今回想起來,在記憶中駐足停留的大多還是美好的部分。
三年前,寧瀾剛離開不久,隋懿繞過公司,自作主張發了條微博:事情並不是你們看到的那樣,寧瀾還會回來,我等他。
當時的評論分分鍾過萬,多數網友指責他,說寧瀾的人設已經崩了,天皇老子下凡都沒法給他洗白;還有的懷疑隋懿的號被公司高層操控,因為《覆江山》即將播出,得給寧瀾造一波勢,畢竟他隻是退出組合,並沒有正式解約。
一晃三年過去,當時那些把名字改成“寧瀾一生黑”的噴子都不見了,有的粉絲甚至反過來替他可惜,覺得雪藏三年足夠狠了,一個藝人的職業生涯能有幾個三年?
粉絲們忘性大,隋懿希望寧瀾能跟他們一樣,做個沒心沒肺的人,快快忘掉那些不開心的事。
不要忘掉回來的路就好。
由於生病耽擱了幾天,隋懿複工後每天都往京郊體育場跑。
周邊條件簡陋,他又在為演唱會節食減脂,彩排時隻有礦泉水喝,時間長了難免口中寡淡無味。
他想起那家有咖啡機的小賣部,米潔被舞美組喊去幫忙,隋懿橫豎沒別的事,就依著那天步行到場館的印象,沿著小路走了十多分鍾,順利找到店門半開的無名小賣部。
老婆婆躺在櫃台後麵的搖椅上午睡,隋懿走近她就醒了,眯著眼睛問他要買什麽。
隋懿指指咖啡機:“今天有咖啡嗎?”
婆婆扭頭衝屋裏喊:“臭小子,出來!”
喊了幾聲沒人應,一麵站起來嘴裏一麵咕噥著“臭小子是要整死我老太婆”之類的話,扔下蒲扇,從櫥櫃裏拿出一個一次性咖啡杯,放在出水口,摸索半天不知道開關在哪兒,沒耐心地狠狠拍了那咖啡機一巴掌。
隋懿得到允許後繞到櫃台後麵,找到閥門開關,接滿一杯咖啡,老婆婆又為該收多少錢犯了愁。
隋懿拿出一張百元鈔票擺在櫃台上:“先記在賬上,等我下次來多退少補。”
他前腳剛走,後腳就有個人掀開門簾進來,頂著雞窩頭打哈欠伸懶腰,路都走成曲線:“喊我幹嘛啊婆婆?”
婆婆一扇子揮他腦袋上:“喊你的時候你不來,現在出來幹什麽?滾進去滾進去。”
“我不發燒啦,再躺著都快長毛了。”寧瀾躲開婆婆的扇子攻擊,繞去櫃台前,看見那張嶄新的一百塊,眼睛噌地亮了,“今天開張了啊?”
婆婆哼唧一聲,坐回搖椅上:“買咖啡的,不知道多少錢,說留著下次多退少補。”
寧瀾把那張錢拿起來吹了吹,笑彎了眼睛:“還有這種人啊?下回他來,就跟他說兩百一杯。”
婆婆的扇子又要擲過來:“臭小子,昧心錢咱可不能掙!”
“知道知道,我開玩笑嘛。”寧瀾把錢疊起來揣兜裏,“我給那人辦張卡,下回他來了給他拿著,一百塊五杯,會員卡多送一杯,這樣行了吧?”
說罷,從貨架裏側搬出一箱水就往外走:“我去冰冰那兒,晚上等我回來做飯。”
“正好讓他把你這頭發給洗了!”婆婆在後麵喊道。
寧瀾推著小板車往東邊去,烈日把他的皮膚曬得通紅,他卻渾然不在意,一會兒悠哉悠哉地推,一會兒把板車當滑板玩,不多久在第二個路口拐個彎,眼前赫然出現四個大字--冰冰發廊。
“老板,送水的來了。”
人未到聲先至,坐在理發椅上打瞌睡的魯冰華胳膊沒支住,大臉盤險些砸腿上,吸溜一下口水朝門口看,迷迷糊糊道:“你來啦哥。”
寧瀾把水放在地上,不客氣地開了一瓶喝,喝完用力拍桌子:“小夥子你的雄性荷爾蒙呢?不是說好要做泉西第一造型師嗎?這麽快就頹了?”
魯冰華撓撓頭發:“沒、沒有啊,這不沒人嗎,我就、就睡一會兒。”
寧瀾等他洗過冷水臉智商回籠,一屁股坐在理發椅上:“給我把頭發染回黑色。”
魯冰華五官都要皺到一塊兒去了:“哥你不是答應幫我打廣告嗎。”
“就這樣的造型,我說出去還能有人敢找你做頭發?”寧瀾對著鏡子指自己腦袋,“你知道張婆婆說我像啥嗎?”
魯冰華理直氣壯:“泉西街最大的不連鎖小賣部CEO。”
“你少來。”寧瀾翻了個白眼,“她說我像頂著個西瓜皮,看見就想拿刀劈開。”
魯冰華想憋沒憋住,捧著肚子笑得滿地打滾,末了擦眼淚:“上次給你染是為了打廣告,所以沒收你錢,這次可不行了啊,我這兒水電煤氣每天都要花錢……”
“行了行了。”寧瀾掏出一百塊拍在桌上,“還水電煤氣,你這兒是飯店啊?”
魯冰華拿了錢,美滋滋打開櫃子拿染色膏:“我敢打包票,你一定不會後悔付出這一張毛爺爺!”
魯冰華做事極其磨嘰,染個頭發折騰三個多小時,寧瀾做了好幾個稀奇古怪的夢,醒來時黏糊糊的染發膏還在腦袋上,一摸一手黑油。
他眼前跟著一黑,急火攻心地就要起身,魯冰華按住他,獻寶似的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印著字的薄卡紙:“看看這是啥!”
寧瀾沒好氣地接過來,剛才摸了頭發沾上的染發膏的手指將將在“演唱會”三個字上按出一個又黑又大的指印,前麵麵的“隋懿”二字出其不意地闖入眼簾。
寧瀾僵硬地張了張嘴,一時間不知道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他此刻的心情大概跟那天往後台送完水出來看到海報,知道那人有可能在裏麵的時候是一樣的。
“這個隋什麽誰你知道吧?聽說很紅很紅,票是我大哥單位發的,你也知道我大哥不愛看這些唱啊跳啊的,這不就便宜我跟你了嘛哈哈,今天早上隔壁薑嬸問我要我都沒給……”
魯冰華聒噪個沒完,寧瀾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騰地站起來,把票塞回魯冰華懷裏:“能洗了嗎?”
魯冰華沒反應過來:“啊?”
“我說頭,能洗了嗎?”
“能,能能能。”
吹幹頭發,寧瀾看著鏡子裏恢複黑發的自己,恍惚覺得有點陌生。他緩緩吐出一口氣,站起來:“我先回去了,婆婆還等我吃飯。”
魯冰華把票塞給他,他不肯接,魯冰華跺腳道:“這可是前排VIP,特別有排麵!”
寧瀾哭笑不得:“不是……我真的不要,這人我都不知道是誰。”
魯冰華不由分說把票揣他口袋裏:“那就拿去賣了,我不管,反正這是你的了。”
拉著小板車回去的路上,寧瀾全然沒了溜滑板的心情。路過公交站台,他看了一眼整整齊齊貼在燈箱裏頭的海報,匆匆收回目光,加快腳步往家走。
快落山的太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路過鍾表行、成衣鋪、推拿館,和店裏的每一個老板打招呼。
仔細一算,他在這個寧靜得仿佛世外桃源的地方已經住了三年了。當年他不敢坐車,不敢乘飛機,走投無路地遊蕩到這兒,被張婆婆一句“小夥子是不是找不著家啦”弄得淚流滿麵時,也沒想到會在這裏定居,更沒想到自己還能獲得這樣一份安逸的生活。
這裏的居民百分之八十是獨居老人,沒有人知道“AOW寧瀾”是誰,每天的娛樂無非是讀報紙,聽戲曲,他們連電視都不怎麽看,有這個時間還不如多睡覺。就算這裏唯一的異類魯冰華,也是個隻想成為這條街上家喻戶曉的發型師的中二男孩,並沒有去外麵闖蕩的雄心壯誌。
寧瀾在這樣的環境裏足足待了三年,理所當然地把這裏當作另一個世界,掩耳盜鈴般地縮在殼子裏,他不走出去,別人也休想進來。
回到家裏,寧瀾把演唱會門票放進帶鎖的抽屜,看見裏麵上下疊放著的兩個首飾盒,遲疑片刻,又把票拿出來,夾在桌上的書裏麵。
這個名字的出現,無疑是給他當頭一棒,把他好不容易築建起來的封閉世界敲開一條裂縫,有刺眼的光透進來,強硬地讓他麵對現實。
所以他的第一反應當然是躲,躲得越遠越好。
傍晚,隋懿才把最後一口已經涼掉的咖啡喝完。
大概是咖啡豆質量不佳,磨出來的咖啡味道實在叫人難以評價。
隋懿覺得自己能堅持喝完簡直是奇跡,他丟掉紙杯,坐上保姆車,車子駛過賣咖啡的小賣部時,裏麵燈火通明,櫃台前沒人,老婆婆應該是進去吃飯了。
他把目光收回,低頭點開微博,從最近訪問的第一位裏直接進入方羽的主頁,查看他今天的動態。
方羽在二十分鍾前點讚了一個美食博主的視頻,還是上次做酸菜魚的那個博主。
車上閑著沒事,隋懿點開看了看,標題是“培根卷和下雨天更配哦”。視頻沒有人露臉,風格十分樸素,沒有好看的碗筷,全程隻能看見菜板和大鐵鍋,沒有BGM,隻能聽見噠噠噠切菜的聲音和煎菜的刺啦聲。
這個博主的培根卷也很特別,裏麵塞的不是金針菇,而是胡蘿卜黃瓜絲,還有幾根豆芽,卷起來五顏六色的倒是挺好看。
隋懿還沒見過這樣隨便敷衍的美食博主,醃製蔬菜用的都是摔缺了角的大海碗,培根卷下鍋時,其中有一個牙簽沒紮穩,散了,該博主直接拿筷子一頓攪和,把各種絲散在鍋裏,弄得到處都是。
就在這個時候,做飯的人的拿著筷子的手一閃而過,隋懿似乎看見他手背上有塊痕跡,剛要倒回去仔細看,老師的電話突然打了進來。
“家裏來客人了。”老師說。
隋懿皺眉,問:“誰?”
“她自稱是寧瀾的媽媽,說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