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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六月的首都燥熱異常,一顆熊熊燃燒的火球懸在當空,地表溫度達到70攝氏度,殘忍得像要把地球上的所有水分悉數卷走。


  隋懿剛結束一個雜誌采訪,穿過無風的悶熱走廊,回到休息室第一件事,就是從米潔手中接過自己的手機,在卸妝的過程中,今天第八次點開方羽的微博。


  方羽在半小時前轉發了一條他代言的護膚品廣告,隋懿又點進他的點讚內容查看,一小時前點讚了一條美食博主做酸菜魚的視頻,關注列表也毫無異狀。


  “剛才陸嘯川打來電話,問您晚上是否有空,說想聚一聚。”米潔在旁邊道。


  “還有沒有說別的?”隋懿問。


  “沒有,就說很久沒見了,大家碰個頭。”


  隋懿打開通訊錄,準備回撥個電話過去,轉念一想,陸嘯川不是那種有話藏著掖著不說的人,於是切到微信界麵,發了四個字:【時間,地址】


  他養成平時少打電話的習慣已經有兩年多了,生怕通話過程中有其他電話打進來。他的電話必須保持暢通,時刻等待消息。


  陸嘯川回複很快:【晚上七點,望江樓】


  在去往京郊體育場踩點的路上,隋懿給老師發了條短信,問最近有沒有新消息。他拜托了父親幫忙找人,雖然隨著時間的推移,詢問頻率已經從兩天一次下降到一周一次,可他這三年來從未有一刻把這件事放下。


  【沒有,昨天出入境那邊有個跟描述符合的,派人去看過了,可惜不是】老師回複。


  隋懿抬手捏了捏眉心,接著打字道:【以後這種情況直接通知我,我自己過去】


  車子駛過奧體中心體育館附近,這裏是AOW第一場演唱會的舉辦地,也是寧瀾最後一次登台唱歌的地方。


  寧瀾離開三年了。


  準確地說是三年零四個月。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如何在這一千多個日夜裏做到一點動靜也無,如同人間蒸發。隋懿已經發動了所有能用的資源,偶爾也會傳來消息說發現符合描述的人,每次懷揣著希望找過去,最後都铩羽而歸。


  上個月,有個粉絲在微博上說,在南方某市的一家超市看見一個疑似寧瀾的人,隋懿二話不說推掉工作趕過去,在那家超市附近守了幾天,還真讓他等到身形相似的男青年,然而對方是土生土長的原住民,並不是他要找的人。


  人海茫茫,那人就像匯入滄海中的一粟,明知道他就在這片海裏,可是再想把他找出來,比登天還難。


  全世界相貌相似的人何其多,可哪一個都不是他一不留神弄丟的那朵小浪兒。


  車子停在京郊一排平房旁邊的空地上。


  這次來是為隋懿即將到來的首場個人演唱會踩點。京郊體育場上個月剛剛落成,原本公司不會選擇這樣偏遠的地區,然而根據初步調查,全國各地有意向來看演唱會的粉絲就有萬人之多,首都室內的場館顯然不夠大,於是隻好考慮郊區邊緣地帶。


  京郊體育場能同時容納兩三萬人,設施條件在國內也是首屈一指,除了地方偏遠,沒有其他缺點。


  隋懿拎著琴盒下車,先頂著大太陽在周圍轉了一圈。他生在首都長在首都,還從未來過這一帶,見離場館最近的都是些老舊民房,道路雖狹窄但也算整齊,對環境安全和交通便利表示肯定。


  這裏跟拍《夜奏》時的郊區有不一樣,那邊靠山,偏僻荒涼,人煙稀少。而這邊雖然離市中心也遠,卻更像一個民風淳樸的小鎮,低矮小樓一門一戶,家家院門大敞,院子裏種花長草,屋簷的陰涼底下蹲著的貓或者狗,看見人也不怕,慵懶地伸個懶腰、甩甩毛茸茸的尾巴。


  與市中心由於喧囂更顯燥熱的午後比起來,這裏寧靜安詳得仿佛不在首都地界上。唯一格格不入的大概是叫“泉西站”的公交站台旁邊的燈箱裏貼著的隋懿個人演唱會首站的宣傳海報。


  此行的目的在於考察,通往場館的路,隋懿和其餘幾個工作人員選擇步行。


  道路兩邊除了民房,還有許多隻在照片上見過的小店,修車行,鍾表店,醃菜行,推拿館……甚至有一家古色古香的成衣店,店門由古舊的木板拚湊,此時挪開兩塊支在牆邊,衝著外麵的牆上掛著幾件花紋素雅的旗袍,同行的米潔忍不住湊過去瞅了好幾眼。


  米潔現在是隋懿的助理,負責打理他的工作和日常瑣事。


  兩年前,電影《夜奏》大火,一舉奪下年度國產電影票房冠軍,隋懿飾演的警察男二也獲得年底最佳新人演員提名,雖然由於演技稍顯稚嫩,最終未能奪得該獎項,可隋懿依舊憑借這個亦正亦邪的年輕警察形象走入大眾視野,成為AOW中第一個紅出圈、且具有國民知名度的成員。


  次年末,AOW就宣布所有成員單飛不解散。以組合形式圈粉,再挑出其中最具有商業價值的重點培養,是星光娛樂多年來的慣用手段。隋懿目前是公司當仁不讓的王牌,不僅給他配了單獨的經紀人,還把公司所有助理的資料攤開讓他隨便選。


  隋懿隻選了米潔,因為整個公司隻有她跟過寧瀾。


  米潔起初很緊張,她平日裏見到的隋懿都是冷著臉來去如風的,渾身充斥著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的高傲。再加上他顯赫的家世在圈中已不是秘密,米潔猜想豪門少爺應該很挑剔很難應付,上崗前一天慌得一晚上沒睡好。


  後來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她發現隋懿脾氣不僅不壞,相比其他紅起來就拽上天的明星,甚至可以說不要太讓人省心。


  他生活習慣好,從不需要助理叫早,早飯都不需要她準備;晚上不混夜店,不需要助理費盡心思幫他遮掩;對待工作也足夠嚴謹認真,除了偶爾需要她協助對台詞,幾乎不會把其他亂七八糟的工作推給助理。


  米潔之前跟過一段時間公司裏另一個男歌手,那位主子愛惹事,她成天焦頭爛額地跟在屁股後麵收拾爛攤子,以至於她後來聽到自己手機響就條件反射地心跳加快、肌肉緊繃,心想不知道又有什麽破事兒找上門。


  如今跟在隋懿後頭心寬體胖不說,再加上整天麵對著隋懿這張盛世美顏,舒服悠閑的同時又覺得自己更加難找對象了。


  “隊長,這裏有冷飲賣,要喝點什麽嗎?”米潔停在一間小賣部門口問道。


  隋懿扭頭,瞟了一眼僅有一隻冰櫃、兩個玻璃出櫃和三排小貨架的小店,說:“礦泉水,謝謝。”


  米潔給隨行人員都拿了飲料,拍著櫃台衝裏麵喊好幾聲,一個頭發斑白的老婆婆才慢吞吞地從裏屋出來。


  這片的店鋪大多由住在一樓的院子改造而成,騰出一半地方砌起一堵牆,再鑿一個門,衝著外麵的那片就是個天然的小鋪麵了。店主多是退休老人,自己的房子稍加改造,不必離家的同時還能混個營生。


  婆婆約莫七十歲上下,穿著花襯衫戴著老花鏡,手上的蒲扇一搖一搖,彎腰在櫃台裏找算盤,邊找邊咕噥:“臭小子,又把我的算盤弄哪兒去了?”


  最後沒找到,翹著蘭花指磕磕巴巴地按櫃台上擺的計算器,算了兩遍才收錢。


  裝袋的時候米潔瞧見櫃台旁邊有台咖啡機,眼睛一亮道:“您店裏能做咖啡啊?”


  婆婆直擺手:“這東西上我老太婆可不會用,上頭都是洋文,得等臭小子回來。”


  米潔就隨口一問,聞言禮貌地跟婆婆告了別,就拎著飲料追上大部隊,給眾人分發。


  把礦泉水遞給隋懿,米潔指指後麵:“那家小店有咖啡機,下次來彩排演出可以跟店主預定。”


  寧瀾走後,隋懿經常夜不能寐,越是睡不著就越想喝點什麽來刺激精神,如今咖啡已經成了他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物品。


  唯有口中殘留苦澀,時刻強迫自己保持清醒,他才有膽量告訴自己,寧瀾隻是暫時離開,總有一天會回來。


  隋懿再次回頭看了那幹淨整齊的店鋪一眼,收回目光道:“好。”


  站上京郊體育場的舞台,隋懿把麥別在琴上,緩緩拉動A弦,提琴悠揚動聽的聲音響徹整個場館。


  他調完音,拉了一支舒伯特的小夜曲,露天場館的視聽效果不比音樂廳,隋懿依然一絲不苟地拉完了。他想將這首曲子作為謝幕曲送給台下的粉絲,也送給那個不知道在不在聽的人。


  當年在異國他鄉,他跟那人通著短信,每天都想著回去要給他拉一支曲子。後來從米潔口中聽說他從拍《覆江山》時就開始失眠,一度嚴重到用藥的地步,隋懿更加堅定了要給他拉這首曲子的決心。


  他希望寧瀾從此以後無論生活在哪裏,都能在美妙和煦的音樂聲中入睡,不用回想過往的種種痛苦,也不用記得把他弄得遍體鱗傷的自己。


  試完音響回到後台,從公司直接趕來的舞台導演、造型師還有伴舞團隊負責人也到了,他們也要對現場情況進行初步勘測。


  場館的空調今天沒啟用,後台悶熱得像個令人汗如雨下的大蒸籠。最近這段時間大家都要經常來這裏布置和彩排,於是負責後勤的工作人員出去尋找店鋪,準備搬些礦泉水儲在後台。


  隋懿擔心空氣濕度過高對琴有影響,拎著琴盒在旁邊找了個開著窗的空房間,把琴暫時放在裏麵。


  回到人群中間的時候,水已經送來了,工作人員正在把水一箱一箱往裏搬。搬完站在門口結賬,隋懿聽見一個清亮的男聲說:“以後有需要打我電話,咱們店提供方圓五裏內送貨上門服務。”


  工作人員被他逗笑:“就一個小板車也敢說送貨上門?還是我開車去搬吧。”


  隋懿背脊一僵,扭頭往門口看,工作人員把外麵的人擋了個嚴實,從他這個角度隻能看到一個圓圓的發頂,挑染的幾簇粉色頭發在陽光底下亮得晃眼。


  那青年說:“總有走不開的時候吧?來,記一下我電話,187xxxxxxxx。”


  工作人員拿出手機記號碼:“老板貴姓?”


  “叫我小張就行,弓長張。”


  聽到這裏,隋懿劇烈跳動的心髒緩緩落回原地。


  寧瀾最討厭的就是染頭發,不僅自己不喜歡,還不樂意隋懿也染。他死心眼地認為隋懿還是黑頭發好看,隻要隋懿一換發色,就說他像巴啦啦小魔仙,成天揪著他的頭發不放,晚上睡覺也揪著,恨不能把它們全部薅光。


  更遑論寧瀾那麽恨他,隻想離他越遠越好,怎麽會在首都附近逗留至今呢?

  隋懿苦笑著按了按太陽穴,心想最近可能睡眠時間太少,聽到一個相似的聲音都能產生幻覺。


  夏日晝長夜短,抵達望江樓時天還是亮的。


  這家私房菜館在老城區,夕陽在青瓦紅牆上暈開橙紅的光影,自東向西掃一眼,仿佛穿越了一個世紀。


  隋懿卻無暇欣賞美景,下了車便匆匆走進去,在服務員的帶領下進到陸嘯川預定好的包廂。


  陸、方二人已經在裏頭坐著,方羽一看見他,就怪腔怪調地對陸嘯川道:“你還叫了拉琴的呢?洋貨跟這兒不搭,換個拉二胡的來。”


  陸嘯川麵露尷尬,掩嘴壓低聲音道:“咱們來前不是說好了客客氣氣的嗎?”


  方羽很誇張地正眼打量隋懿:“哦原來是咱們嗷嗚的大忙人隊長啊,失敬失敬。”


  隋懿對他的挖苦不以為意,把琴盒豎放在牆角邊,然後坐下。


  AOW自從宣布單飛後,成員們就各忙事業,很少聚首。高明、王冰洋二人在寧瀾退出組合後,被公司雪藏近半年時間,重回娛樂圈後勢頭大不如前,合約到期後兩人都選擇解約,外界對此眾說紛紜,隻有公司內部的人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顧宸愷則在去年突然想通,發奮圖強考了國外一所音樂學院,如今在外頭混得風生水起,今年春節都沒高興回國。


  至此,活躍在大眾視野裏的AOW成員隻剩下如今在望江樓某包廂裏的三位。


  方羽年初剛發了新專輯,陸嘯川專攻演戲,如今也憑借一部大IP改編的電視劇躋身流量小生的行列。隋懿更不必多說,唱歌、演戲處處開花,去年還跑去國外參加小提琴比賽拿了銀獎,被爆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有媒體吹捧他是真正的藝術家,撰文說:“他是如何做到在一天24小時的行程全都暴露在全國人民眼皮底下的情況下,還能抽出時間練琴並拿獎的?”


  隋懿的粉絲對此十分驕傲,說自家愛豆是能把24小時當48小時用的超人。


  然而“超人”此時全無精氣神,卸妝後眼下的烏青無所遁形,在聽到方羽說“沒有任何新線索”的時候,更是肉眼可見地頹喪下來,周身被濃霧籠罩,出神地望著虛空的某一處,眼珠都不會轉了。


  “別灰心,都找到這份上了,就當用排除法,時間越長,找到的幾率就越大。”陸嘯川安慰道。


  “警方失蹤人口那邊有消息嗎?還有醫院那邊?”方羽邊剝蝦邊問。


  未待陸嘯川作答,隋懿突然一拳捶在桌上:“他不會死的。”


  方羽冷笑:“你怎麽知道他不會尋死?他都被逼成那樣了,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隋懿分不清方羽是在說真的還是在故意刺激他,他被這種令人恐懼的假設弄得震怒不已,眼中迸出一條條紅血絲,拳頭捏得咯吱作響,咬牙重複道:“他不會死的。”


  方羽把撥到一半的蝦扔在桌上,無畏地抬頭與他對視:“那你告訴我,他去哪兒了?”說著就喉頭哽咽,“你們……你們都這麽對他,他還能去哪兒?”


  一頓晚餐不歡而散。


  陸嘯川把方羽哄好帶出去的時候,方羽的鼻子和眼角還是通紅的。


  隋懿一個人在包廂裏坐了一會兒,直到服務員敲門進來收拾餐具,他拎著琴出門時,天邊忽然響起陣陣悶雷。


  夏天的天氣總是說變就變,下午還豔陽高照,這會兒雨水就穿破雲層,爭先恐後地墜入凡間,幹燥地麵上的水暈越擴越大,很快連成神色的一整片。


  隋懿沒有接飯店服務員送出來的傘,他往前兩步走進雨裏,任由豆大的雨點砸在身上。


  寧瀾走的時候,也是一個雨天。


  三年零四個月,一千二百一十六個日夜,他不是沒有耐心等,可是在外麵待了這麽久,比他們呆在一起的時間還要久,也該回來了吧?


  他總是猜想方羽說不定和寧瀾有聯係,所以偷窺他的微博,希望能找到蛛絲馬跡。從飯店裏出來之前,隋懿都是這樣相信著的,不然方羽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說出那種詛咒的話。


  可是現在,他卻被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包圍,這股絕望不是他用忙碌的行程來麻痹自己就能紓解,它像一株藤蔓,隨著時間的流逝瘋狂蔓延,如今已經戳穿心髒,就快要刺破皮膚生長出來。


  雨水打濕頭發,浸透衣服,風從心髒破開的口子裏灌進去,五髒六腑都快疼到麻木。


  隋懿不知道該去問誰,隻能仰頭看漆黑的天空。


  你為什麽還不回來?

  同一時刻的另一邊,大雨淋濕鏽跡斑斑的公交站牌,隻有剛補過漆的“泉西站”三個字在雨水的中刷下愈發清晰。


  車輪滾過路麵的嘈雜聲由遠而近,碾過由於地勢不平造成的水窪,濺起的水花足有半人高,騎車的人罵了句髒話,加快速度繼續前行。


  道路恢複平靜,隻剩下嘩嘩的雨聲。


  不多久,叮鈴哐啷的聲音又折返回來。那人下車,把拖著板車的自行車支在路邊,一路小跑到站的燈箱前。


  燈箱年久失修,蓋在上麵的玻璃都碎沒了,裏麵貼著的海報在雨水的侵襲下脫落一個角。


  接著,一隻濕透的手出現在海報前,白皙的指尖拂過海報上人的臉,隻摸了一下就觸電般地收回去。


  幾秒後,又慢慢地摸上來,修長的手指沿著“演唱會”幾個字往上,將邊角的褶皺展開撫平,然後不知從哪裏拿出一根圖釘,用拇指按著,把掉下來的一角固定回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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