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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五月的山中全無城市的喧囂。


  這片地處中西部的山脈尚未被開發成旅遊地,完整保留了古樸素雅的自然景致。清晨被鳥雀啁啾喚醒,夜晚伴著陣陣蟲鳴入睡,推開窗戶極目望去盡是蒼翠綠茵,拍攝閑暇之餘還能親臨近山澗泉水,著實令人心曠神怡。


  這樣的環境卻沒讓寧瀾覺得放鬆。


  一來他頭一回出外景,扮演的角色又是一位年輕武士,騎馬射箭對於他來說全然陌生,花了很大力氣才勉強學會,拍攝時磕磕絆絆,心有餘而力不足。


  二來是這片土地離家鄉越近,離首都越遠,他反而越是惶惶不安,別人口中所謂的“近鄉情更怯”他完全感受不到,他原本以為離得遠些,不用和那人朝夕相對,壓在心頭的悶重情緒會淡化,甚至消失。過了足足半月,才知道這並不是什麽“庸人自擾”,想通了便能拋諸腦後,“情”之一字他也是初嚐滋味,果真如那些歌裏唱的一樣難以割舍。


  他想隋懿。


  想他溫暖的手,想他熱得像火爐般的懷抱,想他偶爾勾起唇角露出的淺笑,還想他靠在耳邊的低沉嗓音。


  所以原本就不該接受他的好,更不該依賴。以前至少能找出種種借口與他聯係,現如今他討厭極了自己,自己也在刻意約束行為,可越是碰不到,越是會不期然地想起他,喝水的時候,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看風景的時候,任何時候。


  他甚至在後悔,離開前沒有主動再求一次歡,說不定就是最後一次了呢?

  寧瀾輕甩腦袋,竭力拋去腦中消極負麵的內容。


  他盡量樂觀地想,毒藥哪有那麽容易從體內拔除幹淨,時間足夠久,傷口足夠深,毒性自會消減。


  想到這裏,寧瀾又啞然失笑,那樣的打擊都沒能讓他徹底繳械投降,大概隻能期待時間的打磨和風化了。


  這日收工早,吃過晚飯,天邊仍鋪著柔暖霞光。


  《覆江山》在山上的拍攝點偏僻,附近沒有酒店賓館,住處是劇組租下來的幾排民房。房間緊缺,寧瀾和其他兩個男演員擠一間,那兩人愛玩愛熱鬧,下了工就招幾個人蹲在房間裏打牌,起初還叫寧瀾一起,寧瀾推了幾次,他們便當他不存在,把房間變成棋牌室,經常鬧得烏煙瘴氣。


  是以寧瀾這幾日都沒睡好,他把原因都歸咎於這幾個精力旺盛的賭棍,白天拍戲已經很累,晚上依舊得不到休息,讓他身心疲憊。


  昨日助理米潔下了趟山,給他買了安神助眠的藥物,他吃了藥也隻睡到半夜,天還沒亮時沒來由地驚醒,耳邊隻有舍友的呼嚕聲和外麵的沙沙風聲。


  他又把原因轉嫁一半到最近天熱心浮氣躁上,總之,與其他人其他事無關。


  此時屋裏又聚集五六個人打牌,寧瀾聽米潔支的招出去閑逛消耗多餘精力,以求晚上能睡個好覺。


  其實他那還有什麽多餘精力,白天要打起精神拍攝,還要應付劇組人員,因為害怕別人瞧出端倪,對那位故作熱情,已經十分不易。


  偽裝是一件極其累人的事,更累的是他還要繼續偽裝下去。


  寧瀾聽見有腳步聲靠近,抬起頭,看到紀之楠也在走廊上,與他相對走來。寧瀾沒避讓,直直迎著他撞上去,兩人的肩膀碰個正著,目光倏忽相交。


  私底下,寧瀾終於可以丟掉麵具,眼神玩味地打量在想心事、被撞得發懵的紀之楠,並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卑不亢,不落下風。


  四下無人,這麽好的機會,本該用來跟紀之楠道歉。寧瀾還沒開口,紀之楠冷冷看他一眼,大約也不覺得他會說什麽好聽的話,側過身徑直從他身邊越過。


  “喂。”寧瀾鬼使神差地叫住他,說的話卻與道歉無關,“你怕我啊?”


  紀之楠停住腳步,卻沒回頭:“到底是誰怕誰,我想你心裏有數。”


  寧瀾把這話當作挑釁,心神不寧了一整晚,安神藥也沒再起到任何作用。


  就像脾氣不好的小狗看見比自己強壯的大狗,總是會仰著脖子耀武揚威地大聲吠叫。其實它是害怕的,是心虛的,隻能用這個方法來掩飾自己的緊張不安。


  即便知道紀之楠對隋懿沒有意思,寧瀾還是在無形中把他當成了假想敵。無能的人最是喜歡推卸責任,他不能怪隋懿,自己又身無長物、全無底氣,所以睡不著怪天氣怪舍友,隋懿不愛他,就隻能怪紀之楠。


  次日片場信號不錯,他上微博刷出紀之楠轉發了他先到拍攝點時的那條微博,寧瀾記不清自己當時的用意,大概也是為了挑釁,妄想撕下紀之楠單純偽善的麵具,盼著他反擊,好印證自己的某些齷齪的猜想。


  十足小人做派。


  寧瀾頓覺自己就是那條狗,不僅賤,還會狗仗主人勢,一次次戳別人的底線,戳到別人跳起來反擊,他就夾著尾巴溜了,大氣也不敢出。


  在劇組的日子談不上度日如年,但總給人一種時間被拉長放慢的錯覺。


  五月下旬,梅雨季如約而至,山中陰雨連綿,劇組其他人閑來無事在移動基站下搭了個雨棚,在裏頭打牌玩手機,寧瀾沒去湊這個熱鬧,助理米潔眼巴巴地看著他,他揮揮手,讓她自己去玩。


  寧瀾坐在休息區看連綿的雨幕,一連看了好幾天,總也看不夠似的。


  雨總能讓他想起很多事情,從小路那頭向他衝來的摩托車,六年前失敗的高考,潮濕發黴的地下室,富麗堂皇的酒店,還有他揣著幾百塊錢準備跑路時,出現在他麵前的高大身影。


  這麽回想起來,沒一件是好事。


  最近他大腦放空時,經常做一些不切實際的假設——假如那天沒有出門,假如那天放棄了這條路,假如那天跑得夠快……自己現在的處境會不會有什麽不同?

  他閉上眼睛,眼前的雨絲幻化出一條繃直的線,線的一頭是一隻手,另一頭捆著一個人,那隻手企圖將人拉回安全地帶,那人卻拚了命的往反方向跑,麵朝風雨,無所畏懼。


  寧瀾抬手捂住眼睛,讓自己徹底陷入黑暗。


  沒用的,殊途同歸罷了。


  人說“三歲看老”,他用二十多年才看清楚自己。偏執和愚蠢,單有其中任何一個都算不上什麽大毛病,兩個都有,就足以致命了。


  雨收雲散,天氣轉晴時,寧瀾收到隋懿發來的一條消息。


  隋懿習慣言簡意賅,沒有寒暄也沒有關心,開門見山地說六月底有個零食廣告,要請AOW其中三名成員拍攝,問寧瀾有沒有興趣。


  寧瀾讀了一遍就懂了,廠家的人選中一定沒有自己,不然應該是張梵或者安琳聯係他,現在是隋懿來聯係,代表他有意把這個機會讓給自己。


  寧瀾很缺錢沒錯,可這樣的機會並沒有什麽意義,一樣都是欠他,於是婉言拒絕了。


  今天要拍的是一場射箭賽馬戲。寧瀾早早抵達移到山腳下的拍攝現場,幫工作人員做了些前期準備工作,不多時,他在劇中的好兄弟紀之楠和郭昊就一道來了。


  寧瀾朝他們揮手:“大哥二哥,今天小弟可不會讓你們哦!”


  郭昊性格豪爽,當即與他玩笑幾句,紀之楠則目不斜視地走開,進後麵臨時搭起來的雨棚裏換衣服化妝去了。


  寧瀾笑了笑,心想這位紀老師果然比自己小,大多數時候臉上還是藏不住事。


  當然,隻有被人無條件保護著的人才敢這樣展露真性情。他是個俗人,裏子已經沒了,麵子還是要的,起碼不能讓人瞧出來他跟紀之楠不和,更不能讓紀之楠瞧出來他有多羨慕他。


  今天劇組不知犯了哪方太歲,戲拍得很不順利,每個人手上的弓幾乎都拉斷一次,馬兒們也在邊上躁動不安,跺著蹄子在原地轉悠,時不時打個響鼻,要不是被繩子牽著,好像就要急著跟天上成群結隊的鳥兒一起往北邊遷徙了。


  所有演職人員暫停工作,抬頭望天。寧瀾也覺出古怪,早上天空明明一碧如洗,這會兒卻陰沉沉的,烏雲層層疊疊往這邊聚攏。不多時,幾聲悶雷在天邊響起,有幾匹馬兒受驚揚起前蹄淒聲嘶叫。


  暴雨說來就來,劇組上下手忙腳亂,分頭去收拾道具和器材,寧瀾和其他演員一起回到塑料雨棚中,裏頭麵積有限,大家都在忙著卸妝換衣服,一下子容納這麽多人,著實擁擠。


  寧瀾先脫了外袍抻開當作屏障,讓兩個女演員在遮擋下換了衣服,輪到他自己時,剛摘下頭套,就聽見雨棚的塑料膜被外頭的大風吹得嘩嘩作響。


  緊接著又是一個悶雷,伴隨著一道劃破長空的閃電,寧瀾眼皮猛地一跳,終於意識到點什麽。


  “地震了,大家快出去!”


  他聽見有人在喊。


  這種時候說這話是沒人信的,沒有人會在意外來臨前知道自己下一秒會死。


  寧瀾心跳驟然加速,他沒幫著喊,隻是催促身邊幾個相熟的女孩子趕緊出去,理由是這裏地方小,他施展不開。


  幾個姑娘走之前還打趣他,說:“不好意思在人前換衣服可以直說嘛。”


  寧瀾不想她們害怕,笑嘻嘻的,沒有表現出任何不安。剛把人送走,他就感覺到腳下一陣起伏。


  果然是地震。


  寧瀾家在中部山區,臨近地震帶,應對這種情況算是有點經驗,他邊披外套邊推周圍還沒感應到危險在磨磨蹭蹭的人,將他們帶到門口,又一陣比剛才更劇烈的搖晃襲來。


  終於有人察覺到事態嚴重,驚恐地問:“這是怎麽了?地怎麽在動?”


  “沒事,小地震,山裏經常地震,去空地上待一會兒就好。”寧瀾麵上依舊淡定,催促他們往前走。


  其實他心裏也沒底,若是小地震,躲過去就沒事了,若是大地震,說不定會引發山體坍塌和泥石流,那就隻能聽天由命了。在自然災害麵前,人類從來都是渺小無力的。


  外麵暴雨如注,狂風要撕裂大地般地怒吼,寧瀾把剛穿上不久的外套脫下來,準備給身邊的米潔擋雨,在那之前,手先伸進去摸了摸,沒摸到拍戲前摘下來塞到口袋裏的東西,他心裏一沉,把外套丟給米潔,轉身就鑽進雨棚。


  裏麵已經沒人了,剛進去,就迎來一陣連續的地動山搖,伴隨著各種物體乒乓落地的聲音,和外麵的轟隆聲混在一處,寧瀾半蹲在空地上才勉強穩住平衡。


  雨棚裏的桌椅已經倒了大半,緩了幾秒,寧瀾就站起來一鼓作氣往雨棚西南角跑,他今天是在那裏化的妝,東西大概就是落在那裏。


  臨時的化妝桌斜著倒在地上,天太黑什麽都看不清,寧瀾跪趴在地上到處摸索,手被什麽鋒利的東西刮破也無暇顧及,他隻知道時間不等人,必須盡快找到,盡快出去。


  太著急昏了頭,摸了幾圈才想起來自己有手機。他把掏出來按亮屏幕照明,一眼便看見旁邊立著的化妝桌最裏麵在瑩瑩反光的東西,他匍匐著爬過去,伏低腦袋伸手去夠,抓到那串冰涼的珠子,如釋重負般地揚了揚嘴角。


  他緊緊捏著那手串,撐著胳膊要起來,這時地麵再度搖晃,唯一立著的化妝台也不堪這五次三番的考驗,轟然倒地,寧瀾躲閃不及,左腿被嚴嚴實實地壓住,鑽心刺骨的疼讓他痛呼出聲,可是周圍已經沒有人,回應他的隻有喧鬧嘈雜的風雨聲。


  他咬緊牙關試了幾次,都沒能把被壓著的腿拔出來。為了在不平整的地麵上保持穩定,劇組的化妝桌個個都是實木加大理石台麵,兩個人搬都費勁,何況他一條腿無法施力,整個人還以趴著的姿勢被壓在下麵。


  寧瀾左手握著手串,右手伸長了去拿被他扔出去半米遠的手機。他對這種疼有印象,骨折不可怕,骨裂也不可怕,如果組織壓到壞死,還能不能站起來就未可知了。


  他氣喘如牛,汗如雨下,似是疼得狠了,臉上一絲血色也無,手上青筋都因用力撐得爆出,還在拚命往前爬,自由的那條腿踩著化妝桌把身體往前送,左腿在重壓下疼得眼前發黑,終於摸到手機。


  他其實很怕,怕得要命,沒有一刻比此刻更想隋懿,想得快哭了。


  剛才點亮屏幕時沒留意,現在才看到上麵有一條消息。


  隋懿:【隨便你】


  寧瀾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屏氣凝神地盯著幾個字看了片刻,然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強弩之末般地癱倒在地上。


  興許因為缺氧,他腦中像睡不著的那些夜晚一樣開始混沌,不同的時空再次交錯並行在一起,他甚至弄不清自己現在在哪裏,在做什麽。


  隨便你。


  隨便我在哪裏,隨便我是生還是死,都與他沒有關係。


  寧瀾慢慢把腦袋埋在臂彎裏,另一隻手掌無力地攤開,隨著珠子上好不容易捂出來的一點溫度消失,他咬住胳膊才沒讓自己嗚咽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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