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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 將相和

  “不要在意這些細節,說正事,孝章兄,你要學會四兩撥千斤。”


  “這又是哪的黑話?”


  “是一種拳術技巧,不求蠻力,講究順勢借力,以小力勝大力。”


  “一聽就是文人練的拳,不好生強健體魄,整日空想這些歪門邪道,若是四兩真的能撥千斤,那還要肉食鎧甲兵器作甚,每個兵都去練拳好了。”


  “你說得隻能算對了一半。”


  “哪一半?”


  “這種拳毫無作用,但‘四兩撥千斤’的道理確是沒錯的。”


  “何以見得?”


  “我見過一種打田鼠的陷阱,在田鼠的洞中央挖一條凹槽,卡住一根短木棍,木棍中間係一根繩子,繩子另一頭綁著一塊大石頭吊著離地麵一寸高,石頭下麵鑽一個孔,裏麵放一根竹簽,隻要田鼠在洞中觸碰到短木棍,就會讓石頭砸在竹簽上,把自己釘死在洞裏。這雖然不到四兩撥千斤,卻的確是以小力成大力,理論上來說隻要凹槽和木棍夠硬,田鼠那幾錢的力道就能撬動數百斤的石頭。”


  “有趣,但即便如此,這百斤之力也是你的,是你設計了一套機關讓老鼠方能撬動,而不是老鼠本身就有力,這終歸不是正道。”


  “你錯了,這才是正道。”


  “這是哪裏的正道?”


  “文人的正道,便是史書的春秋筆法。”


  “何以見得?”


  趙樞不知道第幾次晃動手指,


  “孝章兄可知負荊請罪的典故?”


  朱孝章撇嘴,

  “我書是讀得少了點,但又不是文盲。”


  “說說看。”


  “負荊請罪之前是完璧歸趙和澠池之會,藺相如有大功於趙,趙王拜其為上卿,位在老將廉頗之上,廉頗不服,平日多有冒犯藺相如之處,而藺相如處處謙讓,廉頗遂知己過,向藺相如負荊請罪,二人將相和成千古佳話。”


  “從這個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出藺相如容人的氣量,以及廉頗知錯能改的勇氣。”


  “不是嗎?”


  “你看,太史公兩錢重的狼毫,在千年之後還能撬動你這一百多斤,不隻是你,無數讀書人都被撬動,何止千斤?”


  “等等……這個故事有什麽問題嗎?”


  “你覺得沒問題?”


  “我覺得跟你說話比應付家裏那些婆娘還累。”


  “腦子累總比腰累好,你覺得沒問題我就提醒你一點,你剛才說了,負荊請罪之前是完璧歸趙和澠池之會,你覺得這兩個故事有什麽問題?”


  “這是什麽偈語嗎,‘人問寒山道,寒山路不通’?”


  “沒有任何隱藏信息,你知道太史公最了不起的是什麽嗎,他把一切都寫明白了,隻是動了點小小的手腳,就將千年來的文人玩弄於鼓掌之中。你一時想不明白沒關係,咱們從頭說起,第一件,完璧歸趙,卞和發現一塊璞玉,曆經三代國君才得以現於天日,趙惠文王得到和氏璧,秦昭襄王想以十五城換,故事到這裏,有問題嗎?”


  “沒有啊,不就是個普通紈絝看上了別人小妾想用字畫換的劇本嗎,你不好這口,我可經常見,都習慣了。”


  “是,到這裏當然沒問題,因為故事還沒展開。趙王得到消息後如何?他怕了,他怕若是不答應,秦王會發兵攻趙,若是答應,又怕秦王收下和氏璧卻不兌現十五座城池,所以進退兩難,此時宦者令繆賢推薦門客藺相如帶著和氏璧出使秦國。故事到了這裏,有問題嗎?”


  “沒有啊……”


  “沒有嗎?”


  “有嗎?”


  “沒有嗎?”


  “沒……等等……嘶……”


  朱孝章倒吸一口涼皮,趙樞欣慰地笑了,

  “有了?”


  “嗯……問題在於,趙王的擔憂似乎並不成立啊?”


  “正是!”


  趙樞邪魅狷……停停停,趙樞正色說完兩個字後,又恢複微笑,

  “我看上了你的小妾,想花錢買,你不同意,還怕我不給錢或是打你,有這道理嗎?”


  “如果秦王是你我這樣的紈絝,那趙王就有怕的道理。”


  “沒必要趁機黑我吧?”


  “但秦昭襄王一代雄主,有吞並六國之心王霸天下之意,絕不會如此意氣行事,若秦王真的發兵攻趙,隻能說明他本來就想攻趙,給不給和氏璧沒什麽影響。”


  “是啊,所以趙王這樣的擔心毫無道理,這是其一。”


  朱孝章為人聰慧,趙樞隻起了個頭,他便順藤摸瓜理清了脈絡,


  “其二,既然趙王不該有此擔心,那藺相如隻不過是去送和氏璧而已,而所謂‘完璧歸趙’……”


  朱孝章左手搭在桌上,五指有規律的敲著,


  “你不說,我從來沒想過這件事,但現在你一說,完璧歸趙這典故更像是一場……”


  朱孝章好像在努力尋找一個不那麽負麵的詞來描述,趙樞卻脫口而出,


  “鬧劇。”


  “嗯,話難聽了些,但細想起來的確如此。藺相如第一次麵見秦王便以破璧威脅,而後秦王不但不計較,反而表現出了足夠的誠意,不但當場召有司案圖,指給藺相如看他準備割讓的十五城,還齋戒五天,給足了藺相如一個使臣的麵子。”


  “可藺相如怎麽做的。”


  “可藺相如為什麽這麽做?”


  趙樞攤手,


  “不知道,但我們可以認為秦王以城換璧不過是在試探趙國底細,孝章兄方才說得好,秦王有吞並六國之心王霸天下之意,怎麽會在乎區區一塊破石頭?”


  “不錯,如果這麽看的話……藺相如確實戲耍了秦王,但這種不入流的小手段隻能說明他有小聰明,其人有無大智慧,還是要倒果為因,從事後的影響得出。”


  趙樞再次晃動那根讓朱孝章看得眼暈的食指,

  “其後,秦伐趙,拔石城。明年,複攻趙,殺二萬人。秦國借口趙國不同自己一起攻齊,連續三年對趙用兵。”


  “所以說藺相如此舉根本沒有後手,也沒什麽深謀遠慮,就是為了惡心秦王,而秦王從趙國君臣的表現探明其底細,才毫無顧忌地攻打趙國。”


  “完璧歸趙隻能說明藺相如其人一無城府,二無大局觀,三無契約精神,但還不能判斷他究竟有沒有治國之能,真正能做到這一點的,是之後的澠池之會。孝章兄,你可知秦王為何邀趙王赴澠池之會?”


  不等朱孝章思考,趙樞自問自答,


  “依照太史公所說,是因為大良造白起攻楚,所以秦想與趙修好,以免後顧之憂。”


  “人之常情,就像當今遼國與女真交戰,就不會……嘶……”


  話說一半,朱孝章覺得有什麽不對。


  趙樞接下去說道;

  “當今宋遼金三國,紙麵實力以我大宋最強,所以要類比的話,還是用三國之例最好,曹操南下收荊州欲平江南,此時劉備應該與曹操交好嗎?”


  “嗯……這是明擺著的事,但戰國時的縱橫家厲害的很,三言兩語便能扭轉乾坤也是常事。”


  “比如藺相如在澠池三言兩語看似扭轉乾坤嗎?秦王約趙王去澠池,趙王不想去,可藺相如怎麽說的?他說趙王不去,就是丟了趙國的麵子。”


  “嗯……他圖什麽?”


  “不僅如此,你回想一下《史記》中藺相如在澠池幹了什麽?”


  “他……羞辱了秦王,比完璧歸趙更甚。”


  “這裏有個重點,太史公說藺相如捧著缶跪請秦王,秦王不肯擊缶。相如曰:‘五步之內,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秦王左右想殺相如,相如張目叱之,左右都被嚇退了。嘖嘖嘖,太史公很喜歡用睚眥劇烈這種表情來嚇人,畫麵感很強,不過你說說,這是人話嗎?一個柔弱文人一瞪眼,就把秦王的精銳侍衛嚇尿了。”


  “嗯,的確說不通,但事情卻不一定是假的,因為秦王不怕藺相如,卻要顧及趙國的大軍,畢竟是秦王先羞辱趙王在先,若是趙國狗急跳牆,秦國也討不了好,太史公是把廉頗趙奢等人的功勞白送給藺相如這個奸猾之人了。”


  “嗯,到也不能這麽說,從這些事中我們可以得出藺相如兩個截然不同的形象。”


  “哦,還有另一個?”


  “是,其一,就是你所說的奸猾小人,隻有小聰明,做些小動作迎合上意,就如同林靈素那個神棍。第二種,就是藺相如真的是標準的先秦士大夫,重禮甚性命,而這些我們看起來匪夷所思的事情不過是春秋遺風。至於到底是哪種,恐怕真的隻能是千古謎團了。”


  “林大師不是神棍。”


  “你完美抓錯了重點。”


  “嗯,但不管藺相如是哪種人,都不是世人所認為的高明政客,反倒還竊取武人功績……嗯,所謂負荊請罪,恐怕也不是什麽藺相如謙讓,反而是廉頗被打壓,而不得不低頭吧。”


  趙樞沒接著朱孝章的話頭往下說,不然就要說到重文輕武的事兒了,

  “你知道整件事最完美的地方是什麽嗎?”


  “什麽?”


  趙樞長歎一口氣,


  “咱們現在的所有結論,都是從太史公《史記》中得出的,在同一冊書中看同一個人,卻可以得出兩種截然相反的人物形象,太史公真乃神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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