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神探趙樞(六)
那小道童點頭往院子裏跑去,王捕頭也不進門,老老實實在門口等著,向內打量著,幾個麵黃肌瘦的人在院子裏或是做些工具、劈柴或是癱在地上曬太陽。
他站在門口在看院子裏的人,院子裏的人在院子裏看他,院子裏的人裝飾著他的視網膜,他裝飾著院子裏眾人的胃。
“官爺,給口吃的吧。”
“本捕頭外出辦案,哪裏會帶吃的?”
“沒有吃的給個銅板也行啊,官爺行行好吧,小的門三天沒吃飯了……”
“待會自然會給馮道長捐香火錢,你們道觀不是管飯嗎,怎麽會三天沒飯吃?”
正殿旁傳出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
“誰三天沒吃飯了?黃五早上就數你吃得多,怎麽又纏著客人要錢?”
王捕頭順著聲音來源處看去,一個中年道士款款走來,正是傳說中的馮道長,還好他今天正處於馮道長而不是瘋道長形態,衣著雖不算光鮮,道袍上還有幾處補丁,但洗得很幹淨,頭發也很整潔,正值壯年的道長身材勻稱麵帶微笑表情溫和,著實有種世外高人的感覺。
隻是衣袖褲腿都挽起一半,手上滿是泥土,看來剛才在正殿後的菜地裏忙活。
見到來人是王捕頭,道長的微笑變成了訕笑,兩隻眼眯成月牙,世外高人瞬間變身市井小民。
馮道長抽出插在後領裏的拂塵,雙手合十,
“無量天尊……”
並沒有這四個字。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廣播中的評書藝人在說到道士出場時都會以“無量佛——(拖長音)”為口號,某次會議上千山無量觀許信有大師向評書藝人們建議說道家不稱“佛”,所以不宜用“無量佛”為口號。
而評述藝人們出於說書需要,請許信有大師幫忙提出一個類似“阿彌陀佛”的口號,大師為了支持評書藝術,對藝人們說道家尊神稱天尊,藝人們便從中得出了“無量天尊”這一口號。
正所謂世上本沒有路,踐踏草坪的人多了,便有了罰款。
經過評書藝人們的宣傳,後來用“無量天尊”的越來越多,以至於進入二十一世紀後這四個字真成了道士們掛在嘴邊的口號。
總之這個年代道士是沒有什麽見麵口號的,馮道士走過來隻是帶著討好的笑容打招呼,
“呦,這不是王捕頭嗎,方才小道童說有個自稱男人的來找貧道,頻道掐指一算定是貴客登門,果然是王捕頭,您可有日子沒來了,今天這是來上香?”
豈止是有日子沒來了,馮道長隻是沒話找話套近乎,事實上王捕頭已經兩年沒來過了,得虧馮道長現在處於清醒狀態記性還不錯。
“不上香,我來找你問話。”
“好說,您隨便問,別在這幹站著咱們進屋問。”
馮道長帶頭往自己臥室走去,口中還不忘喊道:
“那誰,煮一壺茶來!”
王捕頭扭頭看了一眼,“那誰”指的就是那個小道童,馮道長注意到了王捕頭的眼神,
“南邊村子裏的孤兒,爹死了娘改嫁,住在大伯家被欺負,賭氣跑來了,趕也趕不走,索性留下了學些本領……”
王捕頭毫不客氣地打斷,
“你有什麽本領能讓人學的?”
“嘿嘿,貧道不才,祖師爺留下的東西倒還有些,誦個經做個法什麽的還是能教教他的。”
畢竟此時的統治階級大興道教,所以即便是個破道觀靠給周邊村子做白事也能養活自己,再加上馮道士會騙,除了養活一堆流浪漢之外小日子過得還不錯。
騙,對了,王捕頭本來打算就這事兒敲打敲打馮道士,差點就忘了。
他進屋後坐在椅子上,打量著馮道士的臥室,除了書不少和燒香搞得煙太大之外跟自家屋子也沒啥區別。
“誦經?不止吧,我怎麽聽說道長醫術超神啊。”
“嗬嗬,哪裏哪裏,都是鄉親們謬讚,王捕頭過獎了。”
王捕頭隻花了半秒鍾就完成了八百年後的國粹川劇變臉,
“我是在誇你嗎?”
馮道長配合的也很完美,
“王捕頭責怪得是。”
“我責怪你什麽了?”
“蒙騙民眾……為了口飯吃嘛,王捕頭,貧道雖然不會治病,但好歹也沒治死過人不是?”
“前年西關賣炊餅的秦家小子不是你治死的?”
“天地良心,王捕頭,那小子抬過來時就快咽氣了,在下是沒救好,但城內那些大夫也沒救活啊,怎麽也不能說是在下治死的,您這話有失公允。”
“嘿嘿,有失公允,你這些破事算成騙財是沒什麽大不了的,可要是被有心人搜羅證據告你個妖言惑眾,你可知是何罪名?”
眼看王捕頭如此嚴肅,馮道長也不再打哈哈,呆頭呆腦地搖了搖頭,
“不……不知。”
“絞刑,知道了?”
這次馮道長真被嚇到了,
“啊?不……不至於吧?”
“不至於?嗬嗬,你去看看民間怎麽吹捧你的,你馮道長的大名即便在縣城中也是如雷貫耳啊,民眾隻知有你馮道長而不知有三清,你馮道長隱隱有脫離道家正統自成一派之勢啊,你說,這是什麽罪?”
馮道長雖然不通律法,但幹他們這行的出家第一天師傅就教過,有一條底線絕不能越,就是邪教,朝廷承襲唐律,對邪教是零容忍。
道長根本不做思考幾乎憑借本能便跪在地上保住王捕頭的大腿嚎啕痛哭,
“王捕頭救我,我願捐出積蓄求您發慈悲啊啊……”
這次換王捕頭被嚇愣住了,蒼天可鑒,他真的隻是善意提醒馮道長別玩過火,絕對沒有敲竹杠的意思。
“道長你起來說話……先別哭,我不是來抓你的……”
王捕頭連拉帶哄,總算是把馮道長勸住了,還好這次驚嚇沒讓他變身瘋道人。
“馮道長,我隻是勸你收斂些,不是來討錢的,我差你這點?”
“嘿嘿,自然不差,在下以後再也不自稱精通醫術,老老實實種地修道,給村民做法事,安分守己。”
王捕頭拍大腿讚許,
“哎,這就對了,你說說醫術這麽高深的東西,能騙得了一時還能騙得了一世?常在河邊走早晚要濕了鞋,老老實實過日子比什麽都強。”
這點王捕頭真說錯了,有些騙子一騙就是上千年,直到二十一世紀還有人相信生吃茄子綠豆湯能養生,數以億計的人在滋不完的陰壯不完的陽去不完的火補不完的腎的憂慮中把無數不明成分的混合物往肚子裏灌。
停停停,再說就敏感了。
那小道童進門,卻沒端來馮道長要的茶,
“師傅,李家村有位李老爺說有些不適想請您看看。”
“去去去,跟他說為師以後不看病了。”
“哦,可他說他的妻妾們都著急。”
“他妻妾著急幹我何事,著急就去請角先生,不管他。”
“角先生是誰?”
“你原話說就是了。”
“哦。”
小道童轉身出門,王捕頭看在眼中,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感情這馮道長是男科專家啊?
馮道長擦幹淨眼淚,
“些許小事,還勞煩王捕頭親自跑一趟,待會兒讓徒弟殺隻雞招待你老人家。”
“招待就不必了,這次來找你是打聽些消息,關於一件案子的。”
“我又治死人了?”
“不是,是……哎不對,什麽叫‘又治死人了’?你治死誰了?”
“不是您說西關秦家小子嗎?”
“別提這事兒了,你也別問,隻要你能幫上忙,我在明月樓擺宴請你。”
“您說。”
“大前天晚上,有個貴公子眼睛被貓抓傷了來找你看病,還記不記得?”
“怎麽不記得?您等等。”
馮道長從床頭捧出一個小箱子,從懷中掏出鑰匙打開鎖,拿出一塊東西放到桌上。
“您看我能不記得嗎?”
是一小錠銀子,王捕頭抓起來掂了掂,大概有三兩重。
前麵說過,這個年代隻有商人間的大筆交易才用金銀,民間通常隻用銅錢,這錠銀子雖然不多,但足以證明來人的身份。
“來人多高,傷情如何?”
“有這麽高,”
馮道長往自己嘴角處比了比,覺得有什麽不對,又站起身來重新在嘴角比了比,
“就這麽高,在下五尺三寸高,那貴公子大概四尺九寸到五尺之間,不會超過五尺。”
王捕頭心中大喜,身高對上了,有門,
“他傷情如何?”
“嘿嘿,說是被貓抓傷,王捕頭,非是在下自誇,雖說妙手回春的本事沒有,但好歹活了四十多年,跌打損傷那是見的多啦,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人指甲抓的。大晚上都掌燈了,咱們道觀不比城裏,一個銅板掰成兩半花,油燈蠟燭都是能不用就不用,所以一掌燈就睡覺了,那貴公子從床上把我拖起來的,眼睛隻是蹭紅了,並無大礙,但臉上抓痕都不淺。這種傷根本不用什麽藥,隻需不吃發物,不弄髒傷口,任由其自愈便是了,當然了,該賺的銀子還是不能少,在下從後院采了些練丹原料給他配了一副清咳去火的方子。您想想,大晚上的被女人抓傷了臉,還能是什麽事?依在下想來,是禍害良家女的采花賊吧,那貧道算不算是為民騙錢了?”
“你倒是真會猜,知道是采花賊為何不報官?”
“如何報官,無憑無據說在下覺得有個病人是采花賊,那知縣老爺還不把在下轟出來?”
“倒也是,知道他是誰嗎?”
“自稱姓尤,一聽就是假的,平陰縣大戶雖說咱們不全認識,可名字總都聽過,哪有姓尤的,總不能是長清那邊連夜過來的吧,可在下的名字哪裏傳的了那麽遠?”
“還有什麽能證明身份的信息?你好好想想。”
“他一個人進來的,馬車停在外麵,沒有任何標記,除了進門後說了一句病情便幾乎一言不發,口風緊的很,要說年輕人就是胸無城府,他那副樣簡直就是把‘我是壞人’寫在臉上了,裝一下都不會。”
以王捕頭的經驗來看,此人十有八九就是凶手,隻是眼看到手的信息就要斷了,心中十分不甘心,
“你再仔細想想,從頭到尾講一遍,慢慢地講,不要漏過任何細節。”
馮道長仔細回憶著每一個細節,能想出來的都講出來了,連配藥時左手拿藥杵搗藥這樣的細節都沒落下,但確實沒有什麽有用的信息,那貴公子雖說城府差了些,卻是十分小心不留半點疏漏。
王捕頭拳頭砸在桌子上仰天長歎,
“哎……可惜了,忙活大半天就差最後一步,不甘心啊……”
馮道長心疼地在趴桌子上仔細檢查生怕王捕頭的鐵拳把自己的家具砸壞,同時還不忘安慰,
“勝敗乃兵家常事,人生在世總不能事事順心的,節哀順變……”
“師傅,你們說的是那個大花臉嗎?”
二人說的投入,竟然沒發現小道童已經煮好茶端進來了,馮道長接過茶盤放在檢查過的桌麵上,哦不,茶放在桌(哎呀好文筆)。
他先給王捕頭端過茶,然後自己也拿一杯,
“去去去,大人說話小孩兒插什麽嘴,經書背完了嗎?待會兒檢查背不過打手心。”
王捕頭本來也沒把著小道童的話放在心上,但想到他負責守門同胞的崗位,也許會有馮道長不知道的消息,
“你閉嘴。”
“就是,還不聽王道長的,閉嘴回屋。”
王捕頭扭頭看向馮道長,
“我讓你閉嘴,”
馮道長聽話閉嘴,王捕頭努力擺出一副和藹的表情看向小道童,
“小道長,你說的那‘大花臉’可是大前天晚上臉被抓傷的少年,你知道他是誰?”
“是被抓成大花臉的人,我不知道他是誰。”
馮道長欲哭無淚,忍不住壓低聲音斥責,
“不知道你說什麽……”
“可我知道他車夫的名字。”
馮道長啞火了,王捕頭欣喜若狂,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
他從懷裏掏出一貫錢塞進小道童手裏,
“小道長,在下隨身隻帶了這些錢,你且先說來聽聽,若是能幫忙破案,改日再登門道謝。”
小道童也不客氣,接過錢揣進懷裏,那一貫錢的體積對他來說著實不小,把他的小道袍墜下去一塊,
“他進門時讓他的車夫在門口候著,聽著像‘請你等在這裏’,可哪有對下人說‘請’的?肯定是叫他的名字,出門時又說了一遍,這次我留神聽了,說的是‘前恩回城’,也可能是‘鉛’或是什麽的,但肯定有個‘恩’字。”
王捕頭嚴重迸發出銳利的光芒,
“錢恩……”
這名字一聽就是錢家旁支或是家仆,具體是誰,隻需要去平陰大媽那裏打聽一番便知道。
果不其然,大媽們簡直是平陰縣百科全書。
錢恩,錢老爺養子,錢氏管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