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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節

  ,他看不懂,又索然無味地翻了回去。櫃子上有果籃,希達挑了個蘋果,坐在床邊慢慢削了起來,問道:“杜若呢?”


  杜若是希達的後母,比他大了十歲。他一直直呼她的名諱,懷遠倒也沒什麽異議。懷遠道:“我把他們都打發走了,病房裏晦氣,有護士和護工足夠了。” 希達把蘋果遞給他,懷遠隻嚐了一口,便擱在床頭櫃上。他沒放穩,那蘋果滾了半圈,懶洋洋地歪躺著。希達因笑道:“你怕不是看到他們哭哭啼啼,想著遺產分配煩心。”


  懷遠被說中心事,急劇地咳嗽起來,仿佛要把氣管都咳出來。他顫巍巍地拿起遙控器,電視屏幕倏地一閃,暗了下去。病房裏靜得能聽到他促促的呼吸聲。懷遠示意希達往前坐,有些神經兮兮地壓低了聲音道:“你來得正好,我前些天擬定了遺囑,江南裏你是一直住著的,再過段日子,我讓律師把這套房子過戶到你名下。另外,我想來想去,給你留房留車的,不如股份來得實在。我手裏一共有公司二十五的股份,我留十五給你,你覺得怎麽樣?”


  生理上出了問題,難道精神也出問題了?希達環繞四周,慘兮兮的白,時時刻刻運作的心電監護儀,隔幾秒就 “滴 —— 滴 — 滴” 叫幾下,紅線、綠線,一個個波峰低穀,什麽都是冷的,死的。這樣的房子裏待久了,可不是要憋出精神病!希達眯了眯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母親離婚時僅僅拿了百分之五的股份,那已經是一個女人用青春和愛情換來的最大收益。他不過是一個前妻的兒子,又有何德何能拿公司十五的股份?

  希達掀起眼皮,睨了懷遠一眼,淡笑道:“這算什麽?可憐我嗎?過去十幾年都對我不聞不問的,現在突然這樣,我都有點受寵若驚了。” 他想起從前家長會,他母親因為工作素來滿世界跑,是從來不去的。他隻能告訴懷遠,懷遠也總是答應他。但家長會當天,同學家長都陸陸續續來了,隻有他孤零零地被司機接走。他等啊等,等來的永遠是懷遠的一通電話,內容大同小異,無非說太忙了,公司要開會,有酒局,沒辦法來了,讓他在家裏乖一些。十六年都不聞不問,現在懷遠如此對他,希達反倒不習慣起來。到底是懷遠虛偽,還是他近鄉情更怯了?


  想到這裏,希達沮喪地低下頭去。他缺的又不是錢,他需要愛,很多很多的愛,最好能讓他溺死在裏麵。他走到窗邊,靜靜望著那塊四四方方的藍天,溫暖的太陽,平靜的雲彩,仿佛這一天永遠沒有盡頭。他又扭頭望著懷遠,不禁同情起來 —— 這永遠從同一角度望出去的藍天,他還能看多久呢?許久,希達輕聲道:“我什麽都不要。房子、股份,我一分不要,你愛給誰就給誰,跟我沒關係。”


  懷遠因為激動,大口大口吐納著氣。或是因為長期臥床,他緊簇著眉頭,想要站起來卻又跌倒。希達把他按回病床,道:“躺著吧,別折騰了。” 懷遠抓住希達的手腕,道:“我還有話跟你說。”


  希達給他倒了杯水,懷遠說了句 “謝謝”,緩緩啜著,等平複下來,方道:“我知道你不願意接受,但希達,這是我能給你的唯一補償了。” 希達笑道:“你這麽大方,如果被杜若知道了,恐怕會掀翻家裏的房頂。鍾懷遠,你就是死了也不放過我嗎?”


  懷遠深深歎了口氣,他其實是一個很健談的人,卻從內心深處畏懼希達,不知道要怎麽跟這個形同陌路的兒子交流。他想了想,道:“我和你母親的婚姻摻雜了許多物質在裏麵,但希達,其實我們都很愛你。你母親隻是想不明白該如何麵對你。她嫁給了一個不愛的人,為他生了一個孩子。其實連她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她還沒有準備好和別人分享成為母親的喜悅。你要理解她,祝福她現在找到了好的歸宿。”


  夏日的熏風從窗戶縫隙吹進來。希達抬手理了理飄進眼睛裏的劉海,笑道:“你既然這麽愛我媽,為什麽要和她離婚?” 懷遠的聲音虛無起來,他笑道:“愛與被愛一樣重要。希達,你還太小,以後會明白的。世界上有一種愛叫擁有,但還有一種愛叫放手。”


  這天,希達同懷遠說了許久。走出醫院的時候,天上漫起成片成片緋紅的雲彩。最後一縷殘陽隱沒在地平線盡頭,如夢似幻,好不真實,一如他此刻的心境。茫然中,希達追著那輪落日,終於在過馬路的時候,餘暉在擁擠的人潮中消散了。賣冰糖葫蘆的老人路過,希達買了一串,拿在手上。一顆顆玫瑰紅的山楂串在竹簽上,就好像太陽永遠不會下山。他嚐了一顆,初時甜得發膩,再嚼兩下,酸得直起雞皮疙瘩。希達隨手扔進垃圾桶裏,冰糖葫蘆外的糖霜融化了,招來許多螞蟻,排成黑黑一圈,直看得人頭皮發麻。


  他叫了一輛黃包車,在四通八達的胡同裏轉悠。時間到了,車夫把他放在一棵老榆樹下,希達又打車去王府井大街。他捧了一盒驢打滾在街上走,停停逛逛。有女孩問他要微信,希達微笑著拒絕了。他給陳星打電話,對她說:“我在北京,剛剛吃了碗糕和鹵煮火燒,味道還是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一樣。” 陳星笑道:“呀!你怎麽又跑去北京了?上次沒玩夠,我總記掛著再去一次呢!” 希達道:“我家裏有點事,很糟心…… 陳星,我想你,我想你了。要是現在你在我身邊就好了。” 陳星道:“你都在胡說什麽呀?開學不是就能見到了嗎。到時候,我還要繼續問你題目呢!”


  希達在北京住了三天。懷遠見到兒子,或是因為心情好,麵色也紅潤起來,連說話都帶了中氣。最後一天,希達走出住院部,回頭朝懷遠病房看去。懷遠站在窗邊,縮成小小一粒。希達看不清他的表情,卻隱約覺得他在衝自己微笑。懷遠跟他揮了揮手,一如那天他推門而入,他躺在病床上的情景。


  希達漠然的內心突然騰起一股酸澀之感。這大概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吧?山高水長,十幾年的冷漠疏離所帶來的仇恨和痛苦,都將隨著懷遠的離去被逐漸填平、遺忘。需要多久?三個月?五個月?希達坐在回杭州的飛機上,呆滯地望著一蓬蓬雲彩。空姐來發餐食,問道:“先生,需要喝點什麽?” 希達道:“水,謝謝。” 半小時後,那杯水又被原封不動地撤了回去。


  希達靠在椅子上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三歲的他騎在懷遠脖子上看長頸鹿,他母親給他們拍照,牽著他的手喂白天鵝。她笑起來真好看啊,是他見過最好看的女人。可一轉眼,他們都不見了。窗外是碧藍的天,一望無際的雲海。希達怔怔地哭,眼淚不值錢,滔滔不絕地掉。原來,他以為的失去都不叫失去,現在他真的一無所有了。


  畢竟東流去II

  八月中的時候,中素來找希達,說想去密室玩,問他要不要一起。閑著也是閑著,希達答應了。他們把集合地點定在湖濱,希達趕到的時候,陳星正站在麥當勞甜品站門口吃甜筒。她穿了一條翻領的黑色牛仔連衣裙,長至大腿中,腳上是一雙黑色馬丁靴。希達笑道:“你熱不熱?” 陳星道:“不熱,這樣好看。”


  女人為了美麗真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希達啞然失笑,想起上次在鬼屋她碰傷了膝蓋,因道:“不怕又磕了碰了。” 陳星 “呀” 了聲,撣了撣大腿,笑道:“我竟然忘了這茬,等會小心一些。” 她看了眼時間,又道:“要不要去裏麵坐一會?中素和夏天每次都遲到,估計還要很久。”


  希達點頭,兩人走進麥當勞。陳星在靠窗的吧台找了兩個座位,希達點了杯可樂,在她身邊坐下來。頭頂的空調轟轟地吹,希達掀開杯蓋,用吸管攪拌著冰塊。他吸了一口含在嘴裏,氣泡刺刺不休,像無數繡花針在舌尖跳舞。陳星歪著頭看他,笑道:“我還記得高一,有一天跑完八百米,我剛在食堂找了位置,你就走過來,問我旁邊有沒有人。你不記得了吧?” 希達笑道:“我記得,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碗紫菜蛋花湯。你還大中午跑來給我送藥,話都沒說完就跑了。”


  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回憶著,很多美好的事湧上心頭。希達咬著吸管,並不喝可樂。裏麵的冰塊浮浮沉沉,漸漸化了,可樂從深褐色變成淺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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