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節
雞肚子捏得扁扁的,像皺皺巴巴的一團紙。陳星輕聲叫道:“別動我的雞!” 夏天笑道:“你的雞?” 陳星道:“難不成是你的雞?” 她說完意識到話裏的歧義,臉一下紅了,垂下頭去。
夏天沒有再往下說,他怕陳星真的尷尬,於是笑道:“去不去吃夜宵?” 陳星道:“不去了,前幾天天天去,稱體重已經胖了。” 她指著腰身笑道:“這裙子月初才買,現在居然覺得勒得緊。” 夏天笑道:“是我的錯,下次少叫你。”
晚自習結束的時候,陳星在座位上喊 “把化學作業交到後麵”。搞完衛生,中素耐不住夏天的軟磨硬泡,跟他背上書包先去食堂了。陳星留在教室裏點作業,試卷茫茫多,好幾百張,要她一張一張勾。秦川道:“要不要幫忙?” 陳星給了他一疊,道:“你怎麽還不回去?” 秦川笑道:“我在等你。” 她的呼吸一下子慢下來,一隻手伸出去攏頭發,飄出來一股桂花油的味道。秦川覺得驚奇,這種氣味已經很久沒有聞到過了,就連他外婆都隻在年輕的時候用。難道她是個戀舊的人?秦川問道:“你喜歡用桂花油?” 陳星道:“唔,也不是。我之前發用香水用多了,頭發毛毛躁躁的。精油換了許多種,可用來用去,還是桂花油最好用。最近秋燥,所以才抹了一點。”
他便看她的頭發,烏黑油亮的,半點也沒有營養不良的樣子,因笑道:“你在哪裏買的?我也去試試看。” 陳星道:“你頭發又不長,用什麽精油?都是塗在發尾的,你買來也用不到。” 她卻突然想到他們一樣的頭發氣味,是不是太過曖昧了?她低下頭去理試卷,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和泛紅的耳根 —— 在他麵前,她似乎極容易害羞。
他們點好名,陳星細細地核對了一遍名單,把夏天的名字一道勾掉了。秦川道:“你不怕江彧親自點名?” 陳星其實還是顧慮,擔心江彧心血來潮清點試卷。但依照這些天的觀察,她的化學老師並不是一個熱衷於批改作業的先進人物。江彧不論做什麽都比別的班主任慢一步,就連午間談話也都是能省輒省。照他的話說起來:我不愛管閑事,你們做好你們的份內事,我做好我的本職工作。大家和平相處,相安無事。這樣想來,江彧讓她把名單整理好再交給他,他本人再重新清點的可能性也就微乎其微了。陳星笑道:“換作是你,夏天那樣可憐巴巴地求你,你會拒絕他嗎?” 秦川笑道:“我跟他一塊長大的,自然清楚他的德行。他要是來找我,恐怕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他們準備回宿舍,走出教學樓時,突然下起了暴雨。那雨從墨灰色的天空傾瀉而下,像從老洋房裏生鏽的自來水龍頭中出來的,一擰,嘎嘎地響。陳星懊惱道:“最近天氣怎麽都這樣!我又沒有帶傘。” 秦川問道:“你看不看天氣預報的?” 陳星道:“不大看。杭州的天氣無非就這樣,天氣預報又向來不準。之前來台風的時候,說是要下暴雨,結果豔陽高照的。信天氣預報,還不如信第六感!”
她又 “啊” 了聲,道:“也不知道中素他們有沒有傘,跑回去又成落湯雞了。” 秦川撐開黑色的長柄傘,笑道:“夏天不會讓她淋濕的。我送你回去。”
他們沉默地走著,步調卻出奇一致。教學樓裏傳來熙攘的打鬧聲,一輛車向他們迎麵駛來,開著明亮的車燈,像兩眼發光的青蛙,把他們的身影拉成長長兩條。秦川牽住她的手,避到路邊。他把傘往她身邊攏了攏,好像那樣他們就能靠得更近些,這也是他所希望的 —— 雨中不是產生浪漫的聖地嗎?他會不會嚇到她呢?他還是決定試一試。
秦川頓了頓,說道:“陳星,我有話想對你說。” 陳星道:“哦 —— 你想說什麽?”
他鬆開他們的手,低下頭去看影子。他決計太莽撞了,他根本沒有想好要怎麽開這個口,怕給她留下輕率的印象,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這樣急切。但其實他什麽都說了,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陳星也聽懂了,轉過頭去不看他。過了一會,她指著頭頂的香樟樹微笑道:“雨太大了,在這裏說話不方便。明天再說吧。”
他們繼續往前走。那傘就像哥特式教堂的房頂,突兀的傘尖,筆挺的傘柄。傘骨是張開的巨大的翅膀,又像一張垂天的網,網住了窸窸窣窣的雨點和底下的人 (1)。往外看去,滴滴點點的雨被風一吹,斜斜落下。路盡頭有一盞燈,發著幽幽的光。燈下的雨是一簇簇金粉的黃色,秦川轉了下傘柄,那雨突然變成了萬千顆星子飛旋起來,飛到炭灰色的水泥地上去,驟然黯淡了。
秦川把她送到寢室門口,陳星笑道:“晚安。” 那一刻他欣喜若狂,不停去揣度她話裏的含義。他立在女寢對麵的香樟樹下,憑著記憶去找她的房間。陽台上的燈亮了,陳星在樓上對他招手。那樣晦暗的光線,他卻在淒涼的雨中看到無限希望,被淋濕的肩頭也不覺得冷了。秦川想,她討厭下雨,明天天晴,一定要把話說清楚。他快樂地想飛奔,但那樣的行為似乎過於幼稚。他於是堅定地朝前走去,腳步輕快。但他不會知道,他對她的愛隻能在雨天,而她永遠渴望活在天晴。
幾許無憑事I
一片驚天動地的哀嚎聲中,軍訓結束了。高一二班拿到了會操優勝獎,江彧自費買了五十杯奶茶請學生喝,送到校門口的崗亭。他讓秦川叫幾個人去拿,陳星嫌天熱想偷懶,卻被夏天硬生生拉了去。陳星道:“你們又拉我做苦力。昨天中午搬書也是我,來來回回四五趟,整個人跟從泥堆裏爬出來一樣。再這樣下去,都要成勞模表率了。”
她向上擼了擼淺豆沙綠的襯衫袖子,露出一截蔥白的手臂。襯衣下擺塞進嫩黃的裙腰,可穿在她身上還是輕飄飄地大,使人覺得輕薄、瘦削,像提線木偶一樣,被風一扯,上衣蓬蓬地鼓了起來,隱約掩藏在衣服裏的身軀卻仿佛要散架。她背著光,臉色不大好看。秦川接過她手裏的一大袋奶茶,道:“我來吧。”
他樂意幹體力活,陳星自是不會多說什麽,卻還是問道:“重不重?我可以拿的。” 秦川的笑容滯了一滯 —— 她什麽時候變得如此客套了?他猜大約是因為那晚的不了了之。秦川心裏有些抑鬱,但他沒有確定陳星對他的種種表現僅僅是出於好感還是喜歡。他想日後還有很長時間,謹慎點總是沒錯的,所以到底沒有開這個口。
他在這裏想入非非,陳星倒先開口了:“你今天怎麽不說話?” 秦川道:“你是不是怪我?” 陳星笑道:“這是什麽說法?無緣無故的,怪你做什麽。” 秦川沉默了一會,笑道:“延安路上新開了一家咖啡館,周末要不要去?” 陳星道:“好啊,還有別人嗎?” 秦川道:“你想要別人嗎?” 陳星笑道:“你想要別人嗎?” 秦川道:“我……想和你一起。” 陳星笑道:“那就我們兩個。”
教室裏開著空調,陳星推門進去,身上涼爽不少。江彧點的奶茶是半糖的,不甜不淡。陳星捧了一杯在手心,大口大口吸著。額頭上的汗黏黏膩膩,跟膠水似的粘住劉海。一根頭發戳到眼球,她撥弄了好半天也沒弄出來,最後索性繞在指頭上拔掉了。她掀開劉海,光像曲別針紮進瞳孔,眼睛一突一突地疼。眼前跟起了霧一般,黑板上的□□筆字都飄了起來,像歪七扭八的蜈蚣左爬又爬。陳星再瞪大眼睛,蜈蚣都靜止了,黑板上又是熟悉的粉筆字。
她往窗外看,天是孔雀藍的,透亮而詭異。浮著軟綿綿的白雲,本是散開的,被風一吹,趕躺似的朝一個方向飄,團成蓬鬆的巨大一團。天就像鑲著白邊的波斯地毯,太陽蜷縮在雲裏,被理成一縷縷的金線繡上去,任風怎麽扯都扯不下來。天仿佛不是天了,應是徐徐鋪在地上的。陳星把頭倒過來,腳卻是真實踩在地上的。她一時有些分不清天與地。
中素敲敲桌板,問道:“你發什麽呆?” 陳星道:“沒有,可能是累了。謝天謝地,這周不用我們搞衛生了。” 中素想到軍訓時候他們每晚都是最後離開教室,心裏沒由來生出一股火氣,冷冷地 “嗬” 了一聲,道:“你看看值日表,掃地、拖地、窗台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