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遇白虎 (下)
同樣的夜晚,烏蒙皇宮的棲霞殿,月澤如雪,花影搖曳。
殿內,碧瑤將百濯香撚了一塊,抿碎了,細細添到銷金瑞爐中,不一會兒,遂沁出甜絲絲的淡香來,配上那蟬紗簾布帷幔,搖搖落落,別有一番情致了。
宓妃低低垂著眼,凝住畫卷的眸光晦暗不明。碧瑤忙完手頭上的活兒,打算低眉退出殿中的那一刻,宓妃叫住了她。
“娘娘還有何吩咐?”
“你過來看看這副畫。”
碧瑤盈步上前,細細端詳攤開的畫卷來。這是一幅畫像,畫中人,眉目清麗,臉上帶著幹淨清爽的笑容,那笑,猶如蓮花盛開一樣光華。碧瑤一望之下不禁訝然,腦海中霎時閃過一個人,當注意到畫中人一襲紫紅狀元袍加身時,她眼中的疑色更深。
“回娘娘,這畫中之人的眉眼竟和青櫻小姐有五六分的相似呢。”碧瑤垂目遲疑道,“隻是……”
“隻是女子如何能當狀元?”
“奴婢正是這樣想的。”碧瑤如實道。
宓妃冷冽地笑道:“那如果是女狀元呢?”
“女狀元?”碧瑤震驚抬頭。方才下人向宓妃稟報有關三皇子消息時,她旁聽得知這畫是從西池國帶回來的。可是,她並未聽說過西池國女子可以入朝做官。
正當碧瑤微微愣神之際,隻聽宓妃略帶嘲諷道:“女扮男裝做個狀元,如何?”
碧瑤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震驚得讓她無法言語。女扮男裝入朝為官,若被人揭穿隻有死路一條。是什麽樣的女子這般膽識過人,氣魄不凡?
宓妃側目,看到怔愣的碧瑤,轉身便要移步鸞榻,碧瑤回神,連忙攙扶著她過去。在鸞榻上斜斜倚定,宓妃微闔了眼眸,懶懶道:“畫中之人便是西池國這次科選的狀元。”
碧瑤垂首點了點頭,動手斟了一盞茶奉到宓妃手中,隨即退開一步守著。素手蔻丹,緩劃茶盞翡漏芙蓉紋重花蓋,宓妃泠笑道:“跟她娘一樣,又想當個女狀元,然後用狐媚手段到處勾引男人。”
“娘娘,您認識這畫中人。”話一出口,才警覺自己失言,碧瑤連忙跪地無比恐慌道,“奴婢該死,奴婢多嘴。”
宓妃冷眸倏然睜開,似有一道寒光射出,眼神清冽地直視下跪的人,若有一種無形的壓力。良久才出聲道:“起來吧。”
碧瑤謝恩起身,再不敢多言,隻垂首侍立一邊,仍有些心有餘悸。
瑩白如玉的指尖摩挲著茶盞的繁複紋絡,良久,宓妃的聲音帶了幾分淒涼,似回憶般喃喃道:“西池國當年有個鎮朔將軍名叫葉開,此人驍勇無人能敵,又精通兵法布陣,當年與烏蒙一戰,令我國元氣大傷。當時眼見烏蒙陷入久戰必敗的境地,於是皇上下令假裝議和。葉開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喝了烏蒙將軍敬他的和解酒後中毒昏迷,醒來時他已被烏蒙擒拿,皇上惜才勸他歸順烏蒙,他寧死不從。在他收監期間,機緣巧合下將軍的女兒對他一見傾心了。可他一心一意隻想回到西池。於是將軍的女兒用藥失身於他,企圖以此牽絆他,卻不想有一天他趁防守鬆懈之際,逃回了西池國。後來他成了家,隻生養了一個女兒。傳聞他的妻子曾是朝堂上女扮男裝的新科狀元。”
身畔紅燭忽然啪地爆了個燭花,映得宓妃臉上的神色淒惶哀怨,就像在娓娓訴說著自己的故事。碧瑤聽得心驚膽寒,霎時臉色灰白一片,腦海裏隱隱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她卻不敢再往下想了。後宮之中從不缺少錯綜複雜的利害關係和詭詐難辨的勾心鬥角,知道宮中密闈越多,意味著死亡離自己越近。她一度懷疑那個與自己相依為命的姑姑,就是因為知道宓妃的事情太多,並非如傳的那樣死於急病而是被滅口的。
一股寒氣瞬間遊遍全身,碧瑤大氣也不敢出,隻木木地站在原地。宓妃並未察覺出身邊之人的複雜心緒,她隻是需要一個聆聽者。深宮寂寥,夜殘露重。她需要一個人分享她的心事,明白她的喜怒哀樂,如是而已。
從低落的情緒中找回幾分理智,宓妃將早已冷卻的茶盞交給碧瑤,微微揚起唇角,“你覺得這位女狀元應該有怎樣的下場才是最慘的?”
“難道娘娘想讓西池國的皇帝知道她的身份?”碧瑤驚呼出口,欺君之罪的下場可想而知。
“那豈不是太便宜她了。”蛾眉淡掃,一雙漆黑的眼瞳,深邃如淵,卻透著絲絲細小如針的鋒芒,紮得人心裏一慌。
碧瑤身體微僵,忙收了神色,但見宓妃淡淡一笑,唇畔勾靨出遙遙不可及的飄忽,“謙兒已經快五年沒回烏蒙了,如今櫻兒出落得越發標致了,這次便讓青櫻去西池國照顧他謙兒。”
不是不想擺脫昔年恩怨,而是情毒太烈,無藥可醫。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恍若罌粟綻放。葉開,你害我痛苦今生,我便讓你的女兒也嚐嚐這情毒的滋味。眉目輕轉間,便有掌控全局的算計浮出腦海。
細細消化宓妃話中的意思,碧瑤眉目間糅雜了微不可察的憂愁。微微愣神之際,耳畔響起微微慵懶的聲音,“本宮有些乏了。”
碧瑤會意,放下帳簾,吹了燈,隻留著近榻的兩盞橘燈。她便垂首退下。
“等等……”剛到門口,便又聽到召喚,碧瑤止步回身,細聲道,“娘娘還有何吩咐?”
“將桌上那幅畫拿去燒了。”宓妃語聲清冷,眸光厭惡地掃向那幅畫卷。這個叫葉寧的,眉目間透出勃勃英氣,倒真有幾分像年輕的葉開。如今一看到這畫中人,便讓她想起當年的葉開,還有那時芳心錯付的她。那是一段屈辱,一段煎熬,她不願再拾起有關他的零碎記憶,不願意揭開心頭那道長長的疤痕,露出血肉模糊的傷口。
清冷月光透過層層花蔭,灑在緊閉的殿門上,隻印的雕花描金的門扇更加光影斑駁。站在門口的女子側耳凝聽了許久。驀地,一個可能劃過腦海,她的身軀像被根線拉扯似的一震,仿佛承受了無法言說的痛苦。在殿中之人退出來的前一刻,她踉蹌著失魂落魄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