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死同穴（下）
夜涼，明月如盤。飛岩峭壁的一處山洞中,隻著了中衣的蘇子謙盤膝坐著。旁邊躺著昏睡未醒的葉寧。一堆篝火燃得正旺，發出劈啪的響聲，上麵烘烤著被蘇子謙洗去血跡的外套。
片刻之後，他起身從火堆上取下烘幹的外套，扶起仍舊昏迷的葉寧，開始幫她寬衣解帶。驀地，雙手閃電般退回，那一瞬間他連心跳和呼吸都給忘了,瞳孔因震驚而放大,方才他觸摸到的柔軟，不似男子平坦堅實的胸口。
他，竟是女子！原來，一直都是女扮男裝。
雖早已懷疑了她的女兒身份，但如今得到驗證，仍不免心緒起伏如潮。愕然,震驚,迷惑，喜憂參半，百感交集，遊走於鼻息之間。他怔怔地凝望她，她的臉全然失了血色，蒼白如瓷。或許是在做夢，她偶爾囈語幾句，顰蹙的眉使他看了一陣陣止不住的心疼。
他清瘦漂亮的手撫上她皺起的眉，輕輕地將它撫平。
下一瞬，他的眼裏蒙上一層無法掩飾的疼惜。多少男子寒窗苦讀都未必金榜題目，而她區區一介女流竟有如此氣魄和學識。她到底有何難言之隱，竟會女扮男裝甘冒殺頭危險躋身廟堂？
不再多想，開始幫她褪去染了無色剪羽的衣裳，換上他烘幹溫暖的衣物。輕柔的不能再輕柔的動作，細密的長睫輕顫了一下，葉寧緩緩睜開了眼。
她按住蘇子謙正幫她換衣的手，“你知道我的身份了？”聲音裏是說不出的沙啞幹澀。
“我知道了。”蘇子謙沉默了片刻，忽而輕歎道，“我知道你女扮男裝必然有自己的苦衷，我會替你保守這個秘密的。”
聞言，她蒼白如玉的臉上笑靨如蘭，聲音卻透著支離破碎的悲涼，“等我一死，這個秘密也就再無保守的意義了。”
蘇子謙身形一僵，頓覺心口仿佛被巨石壓住,難以呼吸,驚恐從心底不可抑止的冒出。他很想說幾句寬慰的話，可她的時間隻剩下短短的三個時辰了，沒有七色煞做解藥，如今說什麽都是蒼白無力。
“好了，不說這些掃興的話了。”葉寧深吸一口氣，方才的低落淒惶皆已消散，抿唇笑道，“子謙，你能不能再我離開人世之前，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麽？”
腦袋嗡的一聲響，蘇子謙隻覺自己的心好像被什麽撞了一下,莫名地痛起來。眼前的人總是堅強的讓人心疼，可是上天卻不憐憫於她。
“傳聞青笛公子運用笛音可驅使百獸，所以我想那必是極好聽的笛聲。”說話時她的眸裏似有碎星閃爍，“你能吹給我聽嗎？”
蘇子謙抱起她，幹脆地說了一個字“好”。
外麵，月光飛舞，螢火縈繞的竹林。
撥開沒膝的蒿草席地而坐，山澗的溪水聲悠悠傳來。
她倚在他的肩頭，安靜地等待他做好笛子。不消片刻，一杆竹節在他手中便成了短笛。然後，一枝短笛，從朱唇下吹出的一曲絕妙的清音，在風中婉轉飄逸。她靜靜聆聽，心，在清雅悠揚的笛聲中，默然飛遠。
月亮在黑夜裏放出柔軟清涼的光芒,空氣中好像流動著一幅透明的薄紗。微風輕拂,清涼如水。雲煙透明,朦朧如夢。竹林裏，笛音嫋嫋，螢火閃爍。在兩人的周圍已經聚集了許多小動物，皆是被蘇子謙的笛音吸引而來。
葉寧出神地聆聽，手卻突然觸到一團毛茸茸的東西，驚嚇中觸到了長長的耳朵，她粲然一笑，原來是一隻小兔子。於是，她雙手將兔子抱在懷裏。似乎意識到對方並無傷害它的意思，這隻野兔也不掙紮，乖巧地任由葉寧替它撫順皮毛。
曲終，他側目，看到她微笑的眸子，顧盼生輝，一切顏色都在那眸光裏流幻,一切魅力都包含在那瞳孔裏。
心跳不可遏製地加快,似被蠱惑般，他俯身，情不自禁地，在那流光瀲灩的眸子輕柔地落下一吻。刹那間，她的腦中轟鳴一聲，連帶著身體也在一瞬間緊繃起來。他唇上灼熱的溫度滲到皮膚下的血液，最後，一直傳到心間。
這一吻，亂了兩個人的心緒，他為自己的魯莽困窘不堪，她則低下頭去，小臉微紅。
夜闌人未靜。風拂在耳畔，似呢喃絮語。轉眼間，月至中天。蘇子謙眉頭攢動，靜視著林中點點螢火。從未感覺到時間過得如此之快，她的生命也在一點一滴地消逝。就像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手中的細沙從指縫間逐漸滑落，想要挽留卻是徒勞。無能為力的感覺,幾乎要逼瘋他。忽然他一聲歎息，眸前似乎起了層水霧。
她心口微微一緊，正欲說什麽，手中卻是一暖。
是他的手，骨節分明，略有粗糙感，溫柔地攤開了她的掌心，開始細細書寫，修長的手指，一筆一劃。
她仔細辨別，掌心微癢，心中有著不可言說的觸動。
死同穴。
她在心中默念，無邊的感動霎時化作眼底的一抹濕潤，俯身，將頭靠在他寬厚平坦的胸膛上。他伸出的手在半空停頓片刻，終是將她緊緊攬住了。這個懷抱依舊溫暖,霜霰般的清新氣味,還有起伏的呼吸聲,如同潮水一般漲漲落落。
她深深貪戀著，眼角有冰涼侵襲。在腦海裏將這一刻定格成永久的畫麵，耳邊隱約有瀑布的轟鳴聲，她深吸一口氣，仰起小臉，對著他粲然微笑，“子謙，你看我的頭發黏乎乎的，我想去瀑布邊清洗一下。”
“好，我扶你過去。”
握住他的手，由他牽著前行。她的嘴邊掛了淺淺的微笑,飄渺得猶如月光。生亦何歡?死亦何懼?四年前葉家滿門抄斬，她就該死過一次了。如今她早已看透生死，唯獨不願意讓他看到她生命在最後一刻殆盡的樣子，更不允許他陪她共赴黃泉。
她，隻要他活下來。心中的苦澀肆虐流淌而出，心止不住地嗚咽。子謙，對不起，請原諒我不能與你死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