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玉蕪(上)
清波鎮的春色是素淨的。
粼粼水流上,倒映著層層疊疊橫枝錯落的桃花。
末竹吃了飯就趴在窗上,望著外頭寂靜的風光,和緘默來往恬淡的行人。
薑淮走到她身後,柔聲問道:“看甚麽看得這麽出神?”
末竹嘻嘻一笑,頭也不回地答道:“臭薑淮,不如我們就住在這小鎮裏,反正離滄水那麽遠,司馬陵給我的銀兩足夠買間四方小宅子,周圍種滿桃花,再像怪醫老頭那樣,養幾隻肥肥壯壯的老母雞,你覺得好不好?”
薑淮一怔,卻不知如何回答。
末竹便扭過頭疑惑地瞅著他,小聲問道:“在南洲的時候,你是立了誓的,說以後我要去哪,都陪我去,不是要反悔了吧?”
“怎麽會?”薑淮微微一笑,“就算要住下,我們得出了重明的邊境,去更遠的地方。”
末竹眼睛一亮,悅聲說道:“好啊好啊,我好多地方都沒去過,你想好去哪了沒?”
“等我們到了那裏,你就知道了。”薑淮小小賣了個關子。
末竹有些失落地撇了撇嘴:“不說就不說。”突地又笑了起來,似桃花,“不管去哪,隻要臭薑淮一起就夠了。”說完,又回身雙手托著臉頰看外頭的景色,嘴裏輕輕哼起小曲來,忽然又想起什麽似的,問道,“那我們能在鎮上多逗留一天麽,我還想吃這家客棧的桃花羹。”
薑淮嗯地應了一聲,抬目望向外頭泛著青色的天穹,眉頭卻深深的蹙了起來。
到了晚飯,末竹足足吃了兩大盆桃花羹,肚子撐得滾圓,撫著直打嗝。
薑淮無奈笑道:“碰到喜歡吃的,就沒點節製的。”
末竹哼了一聲:“你不也是無酒不歡?”
薑淮端著酒杯,清酒晃晃:“真不知道你甚麽時候才能學會照顧自己。”
末竹不知為何,聽出半絲傷感來,說道:“你怎麽有些怪怪的?”
薑淮回神笑道:“有甚麽奇怪的。可能是這酒後勁太大,你也回房去罷,早點睡,明天我們一早就上路。”
末竹噢了一聲,從椅上站起來,走到門口時不禁回頭看了眼燭火中的薑淮。
火光顫動,眉間隱約化不散的微愁。
她緩緩回到自己屋中,心裏頭不知怎地,總覺得說不上來地惴惴不安,睡到半夜,夢境連連,醒來後輾轉不能眠,慌慌張張起了身,抱起枕頭撞進隔壁薑淮的屋裏。
見他睡在榻上,月光從窗口帶著樹葉的陰影灑落在被上。
末竹鼻頭陣陣發酸,關上門,走到榻前。
薑淮睜眼被她嚇了一跳,帶著濃濃的鼻音,問道:“哎呀,大半夜不睡覺,杵在我床頭,我還以為是女……”鬼字生生咽了下去,怕又嚇到末竹,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來,這才看清她一臉的委屈,疑道,“怎麽了,是做噩夢了?”
末竹擠上床去,隻往他懷中蹭。
薑淮大驚失色,慌亂說道:“小,小末竹,你這是做甚麽!”
末竹的臉埋在薑淮的胸膛,悶聲悶氣說:“我要跟你睡。”
薑淮心咚咚跳了起來:“笨丫頭,胡說甚麽,快回自己房間去。”
末竹已伸手環住他的腰,言語間已帶起了哭腔:“我夢見你不要我了。”
薑淮愣了愣,抬手輕輕撫了撫她的脊背:“夢都是假的,不能當真。”
末竹緊緊抱著薑淮不鬆手:“我還夢見你中了箭,青衫上全部都是血,我抓著你的手,冷冰冰的,你說以後不能跟我一起了,臭薑淮,我好怕……”她說著說著,嗚咽起來。
薑淮回抱住她,哄道:“別哭了,我不會不要你的。”
末竹哽聲說道:“如今我回不去滄水城,再過不上安寧的日子了,我知道你說要陪我到很遠的地方去住,是,是騙我的。你放不下鬼麵匪的。”
薑淮說不出話來,輕輕撫著末竹的頭發:“我一定會想出兩全之策的。”
末竹稍稍從他懷中抬起頭來,雙眼通紅,發絲上沾滿了淚水:“臭薑淮,隻要能和你一起,我就甚麽都不怕,我也願意當鬼麵匪,跟你們一起去劫官銀一起複國。”
薑淮心中潮濤洶湧,輕聲說道:“我們的手已經沾滿了血,我不想你和我們一樣。我瞞著你所有的一切,把你留在身邊,就是想你過得開開心心的。有些路,我也不想走,但是,不得不走,我又怎能拉你過來。”
“我不怕,我一點都不怕。”末竹連忙說道,“我隻擔心,你帶我到了那個很遠的地方,然後把我留在那裏,自己回滄水城繼續做你的鬼麵匪。”
薑淮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別想那麽多了,這段時間我都會在你身邊,我們甚麽都不管,世間春光大好,放慢了步子,一處一處地看過去,好不好?”
末竹靠在他的胸膛之上,輕輕點了點頭。
這夜,她睡在了薑淮的身邊,枕著他的手臂,直到沉睡過去,雙手都抓著他的衣襟不鬆開。
薑淮側頭看著她月下沉靜的睡顏,皎潔如蓮,心裏愁絲百結。
心道:“笨丫頭,就算沒了我,你也要好好過下去。”
睡夢中的末竹仿佛感應到了似的,往薑淮的懷抱中又湊了湊,口裏喃喃念著話。
薑淮豎起耳朵仔細一聽,差點笑出聲來,隻聽這鬼丫頭說:“臭薑淮……我還要吃桃花羹,還要吃雞腿……唔,要兩個……”邊說還邊咂嘴,好像真的是吃到了美食似的。
薑淮心頭的陰霾稍稍地散去了一些,把末竹往懷中擁了擁,另一手掖好背角。
他總是希望時光可以停下來。
要麽停在和末竹初次遇見的街頭,雪靜靜地下著,她一身是傷,昏在角落,又小又可憐,忍不住想要幫她,要麽停在第一年桃花開的時候,她尚且不知道任何秘密,也沒有牽扯上鬼麵匪,她依著自己站在門口,眼前群花翩躚,似壓著一片千年不消的紅雲。
要麽,就隻停在此時此刻,就這樣抱著睡去的人兒,任由外麵月光明亮或是清波桃影,甚麽都不用管甚麽都不用想,隻這樣靜靜地聽著她淺淺的呼氣聲,就仿佛已經整個天下都在自己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