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桃燼(下)
杜卿撫著琵琶,滿城春已老。窗外夜色莽莽,燈火之中落英翩躚,飛騰於滄水河上。
她垂目低唱,心頭萬分掛係司馬陵,不覺得把相思都溢了出來。
前來聽曲的富家公子,個個心中暗暗竊喜,都以為杜卿想著的人非自己莫屬。
司馬老爺來時,杜卿剛好一曲盡。
花菱眼明,抬頭就看見了他,施施然走到他身旁,福身禮道:“司馬老爺大駕光臨,真是難得。”
司馬老爺微微皺眉:“你把這些個人都遣走,留下杜卿。”
花菱自是不敢忤逆,回身對那些意猶未盡的公子們低聲訴明情況,座下人大半都認得這船老大,心中不情願,也隻能悻悻離去。
待閣中客人都走後,司馬老爺才大步走上前,坐下來說道:“你該知道我找你是為了甚麽事。”
花菱趕忙上前幫他斟酒,柔聲說道:“杜卿不懂事,可是有什麽得罪了您?”
司馬老爺伸手推開她遞送過來的酒杯:“你無須向我獻甚麽殷勤,我來香月閣自然是為了我家逆子。”
杜卿臉色一白,上前一步問道:“司馬公子出了甚麽事?”
司馬老爺睨她一眼:“你就巴不得他出點事情才高興麽?”
杜卿慌忙搖頭:“司馬公子對杜卿有恩,我隻盼著他好,怎會希望他出事。”
司馬老爺側頭望了花菱,沉聲說道:“我有些話要單獨與杜卿說,你到外頭去候著。”
花菱麵露難色,瞧了瞧杜卿,輕聲回道:“司馬老爺,王媽媽吩咐我好好伺候杜卿,恐怕……”
司馬老爺“砰”地一拍桌案,震得上邊的酒杯食盤咣當作響:“別敬酒不吃要吃罰酒,我若是要找麻煩,斷然不會一個人來。”
杜卿回望著花菱,說道:“花菱姐,你先出去罷。”
花菱隻好點頭出了門去。
杜卿開口問道:“不知司馬老爺有什麽吩咐的。”
司馬老爺卻說:“我記得從前香月閣的頭牌名叫甚麽彩鳳,也是歌喉驚人,司馬陵便常偷著跑來聽她唱曲,雖沒做過甚麽苟且之事,但總歸有損我司馬家的名聲,我托了些關係,出了些銀子,才讓王媽媽放人,以為彩鳳遠嫁司馬陵就能消停下來,沒想又冒出一個你來。”
杜卿心頭惴惴不安,問道:“所以老爺您也要用相同的法子送走我麽?”
司馬老爺盯著她:“我會給你安排一戶好人家。”
杜卿聽罷,跪倒在地,顫聲說道:“老爺,杜卿不想走,請您高抬貴手。”
“能離開這火坑不好麽,聽說你是清倌兒,便是讓你到大戶人家做妻都不成問題,總好過在這種地方賣笑賣唱為生要好罷,還是——”司馬老爺話鋒一淩,“你以為這樣就能有朝一日做我司馬家的媳婦?”
杜卿怔怔落淚:“杜卿從未有過非分之想,隻盼能留在公子近處,他想聽曲了,給他唱上一首就足夠了。”
司馬老爺登時怒道:“我絕不會再允許那逆子跑來這種地方!”
“那我也不走。”杜卿不知哪來的勇氣,抬起頭來回望司馬老爺,“就算從此以後司馬公子都不會再來,我也不走,杜卿的爹娘都被人害死了,仇人就在滄水城裏,現在我力薄,但總有一天,我會為家人報了這個仇!”
司馬老爺見這原本嬌弱的歌姬眼中忽地閃過一絲恨意,倒是暗暗吃了一驚,開口說道:“隻要你離開滄水城,你的仇我會幫你報。”
杜卿磕下一個頭:“多謝老爺好意,杜卿的仇人是重明士兵,不想牽累司馬一家。”她斂住眼淚,哽聲說道,“杜卿自知有幾斤幾兩,萬萬是配不上公子的,又是青樓歌妓,愈加高攀不上,老爺是過來人,應當知曉歡喜一個人是什麽滋味,我別無他求,隻要像如今這樣就夠了。”她頓了頓,“況且老爺您剛才說,走了個彩鳳,又來個杜卿,難保我走後,香月閣中又出現下一人,甚麽時候才是個盡頭,您總也不能一輩子把公子鎖在家中。”
司馬老爺聽罷一聲歎氣,又拍了拍桌子:“怪隻怪那逆子不爭氣,成日癡迷柳巷,不務正業。”
杜卿抹去淚痕:“我答應您,此生僅僅隻為公子唱曲,其餘念頭不會有。隻求老爺您不要送走杜卿,大恩大德永記在心。”
司馬老爺長出一口氣:“其實我此番來,確實幫你物色好了一戶人家,長子溫潤有禮,我且說你是我遠方親戚家的女兒,多少人求之不得,你當真不願意?”
杜卿想都不想,決然答道:“杜卿不願!”
司馬老爺不禁苦笑道:“同樣的問題,我問了彩鳳,一開口她就同意下來。想必去問香月閣中任何一個姑娘,都會答應。你有機會出泥潭,卻不出,今後想再出,就難了。”
杜卿隻這麽跪著,司馬老爺所說的字字句句都靜靜聽完,回道:“杜卿有負老爺美意,但對我來說,倘若一生都見不到想見的人,哪怕連得知他消息的途徑都不再有,那麽即便天堂對我來說,都有如陷泥潭。”
“但你真能做到別無他求?”司馬老爺聽罷問道。
杜卿重重點了點頭:“我此次能死裏逃生,全賴司馬公子相救,今後我的命都是他的,哪敢欺瞞恩人之父。”
司馬老爺默然起身,朝門外走去,又聽杜卿說道:“都怪杜卿軟弱無能,才會連累公子,老爺若是心頭有恨,隻管責罵杜卿就是,還請千萬不要遷怒到公子身上。”
司馬老爺不作答,悶聲走了出去。
站在外頭的花菱心驚膽寒,跑了進來,扶起杜卿來:“還好司馬老爺沒有為難你。”抬眼隻見杜卿已滿麵是淚,一聲歎息,“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你當真放得下?”
杜卿淒然說道:“從不曾拿起過,何來放下一說。命數如此安排,我掙紮不得。”她哭了一陣子,停歇下來,吩咐花菱道,“這件事不要告訴司馬公子。”
花菱攙著她到一旁坐下,沏了杯熱茶端來:“其實你能想得通也好,我們這些個被迫踏入青樓的女人,就像枝頭的桃花,甚麽時候開,甚麽時候落,全是不能由自己做主的。”
杜卿啄了口杯裏的茶,似是把這一生的眼淚都跌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