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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邊鎮(下)

  這一行人走了整整十五天,才到那邊鎮,說是鎮子,不過一片雪原罷了。四十二個犯人,半路死了七人,他們傷口潰爛感染,高燒不退,全身流著膿水,蒼蠅嗡嗡而旋,燒得糊塗了,咿咿呀呀不知各自念叨誰的姓名。


  精兵們不敢貿然違抗命令殺人,隻能邊喝酒邊等他們自己咽氣,待犯人死後,就被丟在路邊,幾隻在枯枝上盤旋的烏鴉,迅速飛來啄食他們的殘屍。七個人都是一樣的下場。比之更為慘烈的事情末竹都曾見過,但不知為何,此時此刻因此陣陣發怵,大抵是因為她自己也皮開肉腚的關係,傷口結痂的結痂,流血的還在流血,最深一道是在右邊肩膀上,依稀可見森森白骨,她甚至有時會覺得不如就這般死了也好,至少魂魄會被烏鴉帶往天際。


  可王蒙卻總是如此對她說:“你得活下去,你還年輕,一定是有想再見的人。”他又說,“我妻子雖然死了,可是我還有孩子在南洲,隻要我活下去,以後要有機會回到故鄉,說不定還能帶著孫子孫女一起采珍珠。”


  “但若是你回到南洲,找不著他們了怎麽辦?”末竹不禁問道。


  王蒙動了動嘴唇,卻沒有說出半句話來,一路都默默無言。直到邊陲雪原前,他才好像想起什麽似的,一開口,嗬出一大團白氣,說道:“一直忘記問你叫甚麽名字了。”末竹輕輕一笑:“你終於肯說話了。我叫末竹。”那時候的她,怎麽都不會料到,此後漫漫二十三年,都待在這冷得像冰窖一般的邊鎮裏。


  押解的精兵走後,由鎮守當地的兵士看管這群犯人。


  他們流放至此,隻有一件事,便是種雪蓮。


  那重明先帝醉心長生之術,聽說服用雪蓮可延年益壽,數年來,無數人被派到雪鎮,哪怕到他崩去後,命令仍未作更改。但雪蓮生長環境非常苛刻,五年開一輪花,多澆一滴冰水都會即刻枯敗。犯人們仍舊穿著單薄的囚衣,赤腳拖著沉重的鏈子,一部分人因此凍死了。在這雪原中,隻要倒下去,就再難站起來,朔風凜冽,很快地就把他們埋到雪裏,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連他們死在哪裏都不知道。


  士兵們便笑說:“這才是雪蓮最好的養料啊。”


  之後半年,陸陸續續又送來一些犯人,到第二年就不複再有。聽說重刑犯全部處決,不再赦免。


  深雪不知歲,轉瞬雙鬢白。


  末竹在邊鎮住了二十二年,幾乎想不起來滄水城的模樣,且早就沒想過會再離開這裏,兵士們卸去了犯人們的鐐銬,而事實上,到此時,剩餘活下來的隻有末竹與王蒙兩人。


  王蒙越來越老了,頭發全是花白,這天休息時候末竹問他:“王蒙,你還想不想回南洲?”他的眼裏已沒了壯年時意氣風發的光澤,答道:“在這住習慣了,反倒不想再回去了。”末竹又問他:“不想見見你的孫子孩子了?”王蒙落拓地笑起來:“最怕回去見了他們,還問我老頭是誰,到時我答,我叫王蒙,他們又問,王蒙是誰。你說我該如何作答?”


  這成了兩人最後的一次對話。


  就在下午他們跟三個士兵去北麵取水的時候,遭遇了狼群,約摸有十來頭。它們從深雪中頂著冷風緩緩走出來。領頭狼雙眼發紅,呲著牙低吼,跟在後頭的死死盯著驚恐的五人。頭狼一聲嗥叫,如離弦之箭狂奔而來,後邊的狼緊隨而來,雪沫四濺。三個士兵前頭,先被撲倒分食,冰寒的空氣中散開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如若不是王蒙,末竹一定會像他們一樣葬身狼腹。他沒說一句話,趁著狼群在瓜分士兵屍體的時候,突地回頭一拳將末竹打倒在地。末竹叫道:“王蒙,你做甚麽!”話音未落,王蒙已踹下一旁高樹上的積雪,直壓末竹。他跪倒在地,迅速捧雪將她掩埋,隻挖了兩個孔讓她呼吸。


  末竹甚麽都再看不見,一片黑暗冰冷。但她卻能聽到王蒙踏雪狂奔嘎吱嘎吱的腳步聲。他跑得非常快。末竹能想象他的樣子,頭發花白淩亂在狂風,嗬氣如霧,勾著身子往一個方向衝騁,而他的背後,跟著那群眼紅似血的狼群。


  很快地,雪原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闃靜之中。


  隻剩餘一個聲音一直在末竹的腦海裏回蕩。她記得是王蒙的歌聲。那時候他還年輕,怒殺三個重明士兵,走在和她被流放的長路之上。她唱故鄉的歌,他跟著輕聲和,卻把自己給唱哭了。末竹知道,她現在一定也是哭了,隻是這麽冷,冷得發不出聲音,連淚水都結冰了似的。她在心裏叫著王蒙的名字,像被狠狠地塞進了一大把揉碎的艾草,苦不堪言。


  末竹被隨後而來的士兵救出來之後被隨意丟在了牆角,他們篤定地認為,這個女囚也一定將成為雪蓮最新鮮的養料。


  末竹昏昏沉沉地靠著冰冷的牆壁,還是總能聽到王蒙在身邊像當初一樣對她說道:“末竹,你要活下去啊。”寒風剔骨,冰冷入髓,末竹輕道:“王蒙,你帶我一道走罷。”王蒙站在遙遠的雪中,笑著答:“不成,你得活下去。”末竹早已不知道自己活下去的意義是甚麽,但王蒙不肯帶她一道走,隻是這麽活下來,當她從牆角站起來時,那些士兵目瞪口呆,還以為是見到了女鬼。


  到次年,雪蓮開得極為壯麗的一年,整片雪原上都是白瑩瑩的蓮花。士兵們丟盔棄甲,都準備回家去了,聽說重明大敗於封戎,成王敗寇。從此天下易主。新主為安撫人心,當即下了赦令,所有流放在外的犯人都恩準回鄉。


  二十三年前,一共三十五人順利抵達這座邊陲冷鎮。後來凍死的凍死。老死的老死。二十三年後,隻單單剩下末竹一人。她跟著帶她回鄉的封戎士兵走到鎮口。


  才走了幾步,想起王蒙,眼淚竟刷刷地掉了出來,怎麽都止不住。一士兵笑著問道:“哭甚麽,你該高興才是,我看了記錄,當初被流放此地的重犯大約有四五十人,卻隻剩你活著,該是說你命好還是命硬?”


  末竹隻是哭,說不出話來。


  士兵們帶她回到了滄水城。還是老模樣,河中船隻往來,碼頭上到處都是忙著卸貨的商客,沿途是些叫賣珍珠的小販。不過人潮百裏,似乎比從前要熱鬧許多。


  末竹在雪鎮待了二十多年,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秋天是甚麽樣子了。滄水城的秋天是她曾最喜歡的季節,天空被淡風刷得高闊無邊,以及那遠遠地,籠在陽光裏雪白的蘆荻,伴著嘩嘩地水流聲,輕輕地像時光一樣晃動。


  她循著記憶,踏過舊橋,每走一步,心頭都是一沉,終於停在了曲水樓前麵。這該是她已經淡忘的地方了,可一切恍然如昨。


  曲水流觴長,良宴歡會冷。當年有人在樓中提筆寫下這句話。


  他在時光深處漸漸抬起清俊的眉眼,秋光寂寂落在他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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