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顧家臣的臉上擦傷了一塊,擦掉一層油皮,已經上了藥。
傷口結了痂,褐色的是血痂,黃色亮晶晶的是表皮組織受損滲出的細胞液。抹散在肌膚裏的藥膏是清亮透明的顏色,在床頭燈光的籠罩下,周圍的皮膚閃動出奇異的光彩。酒瓶蓋子那麽大的傷疤,好像一條暗黑色的河流,在任嘯徐心間湧動著莫名的情緒。
水中水,黑水擁萬紅。烈焰在心間升騰,摧枯拉朽一般燃燒了天地萬物,燃燒了他胸中的所有。
任嘯徐漸漸地放緩呼吸,整個房間一片沉寂,隻能聽見顧家臣胸口的起伏。
顧家臣靜靜地躺著,額頭上有細細的汗珠。安眠藥的藥效似乎還不夠大,這兩夜顧家臣睡得不如以前沉了,總是出汗,時常還會說夢話。
被夢魘住,好像就是這樣一種情況。噩夢,讓人想要盡快逃離,卻醒不過來,於是隻能在夢中忍受驚嚇與不堪。
任嘯徐問過趙醫生,看能不能把安眠藥的劑量加大。趙醫生說他不建議這樣做,顧先生現在是受了驚嚇,除了壓驚之外,最重要的還是安撫治療,不建議使用更多的藥物。因為人體本身有自己的耐藥性,這樣一直加大劑量,總有一天他會對這種藥物免疫的。而且藥吃多了也不好,畢竟是藥三分毒,顧先生的身體已經很差了。
現在顧家臣每天晚上要吃四五片安眠藥才能睡得著,劑量委實不能再加了。
“您要多陪著他呀。”趙醫生意味深長地說。
顧家臣的手突然在黑暗中跳動了一下。床頭燈的光照範圍很小,顧家臣睡的那半邊床完全籠罩在黑暗之中。任嘯徐感覺到了他的動靜,於是伸出一隻手覆蓋在他的手背上。
溫度通過手背的皮膚傳遞到血液,又從血液走到心髒。顧家臣似乎是感覺到了,心中稍稍安定下來。任嘯徐索性關上燈,然後把顧家臣的整個身體都搬到自己懷裏來,拉過被子給他們兩個蓋住。顧家臣摸到熟悉的體溫,整個人翻身壓上來,趴在任嘯徐懷裏,把頭埋在他心髒的位置。
任嘯徐把他的頭抬起來,換了一邊的臉蹭在自己胸膛。那一邊的臉上有痂,顧家臣唉蹭,換一邊免得睡著睡著把結好的痂蹭掉了,又要流血。
這一夜顧家臣順利睡到天亮了,任嘯徐卻失眠了。
他聽著耳邊顧家臣紊亂的呼吸,看著他時而凝聚的眉毛,那不安穩的模樣,始終讓任嘯徐覺得不對勁。
他忍不住開始思考那兩個字的定義。
幸福,是一種心理狀態。心裏欲望得到滿足時的狀態。是一種持續時間較長的對生活的滿足,和感到生活有巨大樂趣,並且自然而然地希望持續久遠的愉快心情。
這些和他現在的狀態匹配嗎?
這個夜夜夢魘,隻有趴在自己懷裏才能睡著的,整天擔驚受怕的小兔子……
他真的幸福嗎?
任嘯徐抱著他躺在床上,直到天亮。那天他撞了自己一下,兩個人的肩膀都撞得一片淤青,就這樣相擁,受傷的位置剛好嵌合。這樣的姿勢,眉目相對,彼此臉上的每一個毛孔,眼睛上的每一根睫毛都能看得很清楚,呼吸的聲音清晰可聞,心跳的聲音也能夠輕易捕捉到。
顧家臣的一條腿壓在他的身上,膝蓋彎曲勾住了他的腿,四肢糾纏著難分難解,隔著薄薄的睡衣可以感覺到彼此的體溫。
任嘯徐突然想起了中國人的一句老話,一日夫妻百日恩。
他們從在一起到現在,九年的時間,一百零八個月份,三千二百八十五天。那份恩情得還上一輩子了吧?
好像一直以來都是他任嘯徐在施舍,而他顧家臣在接受。這份恩情好像並不平等。現在他終於對他有恩了,一出手就是救命之恩。任嘯徐有些恍惚,感歎命運的公正,多少小恩小惠都能通過這一肩膀一筆抵消……所以說真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隻是時候未到罷了。
耶和華曾經說過,施比受有福。這麽想起來,其實一直是他任嘯徐更加有福。顧家臣用他的接受,成全了自己的施舍。
到底誰更偉大?
“家臣。”仿佛思想裏有鬼似的,任嘯徐叫了懷中人的名字。他閉著眼睛,似乎不願意讓人看到他此時的神色。
“嗯……”顧家臣沉吟著挪了挪身子,好像聽見了,又好像沒聽見。半夢半醒之間,他似乎並不知道麵前這個男人叫他是為什麽。
“如果……你覺得跟著我太辛苦,你可以……”
胸口突然一涼。
任嘯徐睜開眼睛,看見顧家臣已經支起了身子,一雙大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輝,直勾勾地看著他。
“我可以什麽?”
顧家臣的聲音沉鬱如水,每一個字都咬得那樣清楚,一點也沒有剛剛睡醒的人那種朦朧。
“你真的……不覺得後悔麽?”
任嘯徐開了一盞床頭燈,麵前這個人的表情變得清晰明淨。他一隻手撫上顧家臣的臉頰,沒有傷疤的那邊臉。那半邊臉壓在他的身上,壓出了一個紅紅的印子,夾雜著睡衣的折痕和頭發的痕跡,觸手有異樣的凹凸感。
“世上有沒有後悔藥。”顧家臣小聲道。
任嘯徐突然有些不耐煩的低吼:“我問你會不會覺得後悔!”
“你什麽意思?你突然問我這個……你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任嘯徐看著他的小兔子瞪著兩隻圓圓的眼睛,內心長歎一聲。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覺得辛苦,你可以走。離開我。隻要你願意……”
那一瞬間任嘯徐好像聽見了什麽聲音。清脆的,冷冽的,好像冰凝的花開的聲音,又像是時間停滯的聲音。那聲音就有點像沈氏發脾氣的時候打碎的那些杯子,一種破碎的低吟。
顧家臣僵著身子,以一個做俯臥撐的姿勢,僵在那裏。他神情疑惑而複雜,好像並不確定任嘯徐剛剛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血液從頭頂開始冰涼,嚴寒蔓延到每一個指尖。
是……要分手的意思嗎?
任嘯徐聽到咕咚一聲,再次抬起頭來,顧家臣已經不在了。他似乎是從床上滾下去了。任嘯徐側過頭,看見那個瘦弱是身影搖搖晃晃地從地板上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往臥室的一角跑去。
任嘯徐愣了一兩秒,旋即從床上彈起來,跟著顧家臣,發現他是往衣帽間的方向走過去了。他跟上去,看見一個落地衣櫃的們被拉開一小半,他的小東西正縮成一團窩在裏麵,一件件掛起的衣服像簾子一般將他包圍。
衣帽間大概有普通人的兩室一廳那麽大,任嘯徐在屋子中間的時候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輕輕的,像靠近一隻小動物那樣柔而緩慢地走過去。他抬起一隻手撩開那些衣服,一道光線透進衣櫃裏,顧家臣使勁往裏縮了縮,把頭也埋進角落裏。
“家臣……”任嘯徐伸出手想要去碰碰他,顧家臣突然跳起來,從任嘯懷腋下的空隙裏鑽出去,靠在牆邊,顫抖著說:
“我馬上走!”
任嘯徐於是僵住。
“我會走的……”顧家臣發著抖,結結巴巴地繼續說,“我會走……我,你讓我緩一緩……我馬上就走……我不會留在這裏……在這裏礙你的眼……”
“誰讓你走了!”任嘯徐氣不打一處來,這家夥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我……我……”顧家臣抬起頭,對上任嘯徐憤怒的眼神,又及窩囊地把頭低下去,整個人語無倫次,呼吸紊亂。
終於還是厭倦了嗎?
顧家臣心想,你終於還是厭倦了我嗎?也對,你是那麽一個強勢而有能耐的人,怎麽可能受得了我這種軟弱無能的家夥……被一顆子彈就嚇成這個樣子,多丟臉啊……還是個大老爺們呢!
任嘯徐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去,把顧家臣堵在角落裏,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問你,誰讓你走了?!”
顧家臣還是不敢看他,低著頭,手指把睡衣繳得死緊死緊的,雙唇囁嚅著:“你……你……不是你自己說的麽?叫我走,叫我離開你!”
“我會走的!”顧家臣突然抬起頭來對上任嘯徐的眼睛,眼神裏滿是不舍,不舍而勇敢,勇敢而柔弱,柔弱而絕然。他努力用一種正常的聲音說:
“如果你想我走的話,我會走的。隻希望你不要為難我的家人……我,我會守口如瓶的,絕對不會透露我們之間曾經發生過的關係。我,我會一輩子都呆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但是你也要配合,不要到我可能會出現的地方去……你知道我隻會去那麽幾個地方,檢察院什麽的……還有我媽媽,你幫她參股做的那筆生意,我們會退出去的……以後不會和你有什麽瓜葛……隻是之前賺的那些錢可能沒辦法還給你了,我媽媽大概還貸款用掉了……”
顧家臣的聲音突然小了下去,變得有些猶豫,扭捏了一會兒,他才又繼續說:“隻是我爸爸,你能不能就讓他那麽呆著……你知道他很想升官的,再讓他降職,那比殺了他還難受。我……如果你想要拿回來,我,我還你好了……”
任嘯徐終於明白了他在說些什麽,突然低低地笑了一聲,戲謔地問:“你拿什麽還?”
顧家臣猶豫了一下,怯生生地說:“工……工資,分期付款。不過你得讓我回去檢察院工作……我隻有那麽個工作了……你得,給我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