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絕愛
“啊?”顧家臣被季澤同的目光瞬間釘住,好像一個垂死的犯人那樣動彈不得。他尷尬地看了看自己兩手奢華的袋子,苦笑一聲說:“我……刷的是任嘯徐的卡。”
季澤同冷哼一聲道:“你終於舍得刷他的卡了,不怕他把你賣了?”
“別開玩笑了……”顧家臣不由得低下頭,心說他在季澤同麵前怎麽就是這麽弱勢呢?
“別開玩笑了,我能值幾個錢啊。”顧家臣自嘲地說。
他一向深諳此道,知道在一個囂張而高傲的人麵前應該適當貶低自己,以免成為他們的攻擊對象。
顧家臣有點恍惚,他似乎很久沒有看見這樣的季澤同了。自從任嘯懷回來之後,季澤同變得很乖,乖得幾乎就要淡出他的視線,乖的好像之前那些混賬事都是別人做出來的一樣。
現在是怎麽了?他怎麽會突然出現在自家樓下呢?任嘯懷不是給他買了房子嗎?他應該有自己的家。還有他名下的季家園子,如果要度假散心,那麽大的園子不去,來這牡丹城做什麽?難道他是來走親訪友的?
而出乎顧家臣意料之外的,季澤同並沒有接話繼續挖苦他,而是沉默地站著,站在筆直地路燈下,緩緩抽出一根煙點燃,吸了一口,說:
“去開門吧,我上去坐坐。”
顧家臣帶著一肚子疑問,乖乖地在前麵走。這是第一次,他走在前麵,而季澤同悶不吭聲地跟在後麵,他一路上默默地抽著煙,那樣安靜,好像周圍的一切與他無關。
仿舊傷裏欲斷魂,無音重現玉樓人。
顧家臣總覺得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他以為他不會在看到季澤同黯然失魂的模樣。這個男人在黑暗的孤寂和等待的監牢裏承受了八年,就是老天也會為他動容。本來以為他等到心愛的人歸來,那心中的累累傷痕能夠迎來痊愈的那一天。誰知道那人回來才半年的時間,季澤同這種模樣竟然會卷土重來。
顧家臣覺得背上沉沉地壓著一塊板子,因為在背後,不是在胸口,所以他無能為力,也無所適從。
電梯門在一聲脆響之後緩然開啟,顧家臣走到門前打指紋,在門口換下鞋子,燈光和空調在紅外線感應之下自動運轉。
季澤同甩著疲憊的身子步入客廳,灰色的外套之下是一身潔白的西裝,隻在腳上穿著一雙黑色的襪子。季澤同把外套甩在一旁,整個人撲倒在沙發上,好像剛剛被榨盡了最後一絲油水的豆莢。疲憊,乏力,毫無生機。
顧家臣不敢說話,默默地把自己買那一堆東西抱進衣帽間放著,出來之後又轉身進廚房打算燒水泡茶。
雖然季澤同看上去一點也沒有要喝茶的樣子。但是顧家臣了解他。不管怎麽說他們倆從初中就認識,到現在也十年了。認識這麽久,就算是仇人也該結下了深厚的感情,彼此的子女都能愛上對方,仇家變親家。何況他們倆本來也沒什麽深仇大恨,嚴格算起來季澤同還是顧家臣的媒人。
顧家臣了解這個人,他雖然表麵上看起來毫不在乎,其實什麽人對他好,他都會記在心裏。而且這個人在自己冷的時候,並不懂得索取溫暖,所以一定要在他看起來最不想喝茶的時候,給他泡好一杯熱茶端上去。然後,讓它在他身邊慢慢變冷。因為知道,那些茶水失掉的溫度,剛剛好能夠進入他冰冷的心底。對於凍傷的人而言,哪怕一根火柴的溫暖也是好的。
屋子裏異常安靜,廚房是半開放式的,沒有門。季澤同聽到咕嘟咕嘟煮水的聲音,突然像一個孩子那樣說:“我想喝咖啡。”
顧家臣答應了一聲,從櫃子裏翻出一包咖啡豆。這玩意兒還要現磨,顧家臣在廚房搞了半天,才順利從咖啡機裏麵接出一杯濃黑香潤冒著白氣的液體來。他找到方糖和奶精,放在杯子下麵的小盤子裏,再找了一個小勺子。然後把咖啡端到季澤同麵前去,放在沙發旁邊的茶幾上,他伸手就能拿到的位置。
客廳的燈不知什麽時候被季澤同調暗了,整個房間如同黑夜。沙發正對著落地窗,華燈初上點綴著玻璃,像璀璨的星河,迷住了歸家之人的眼睛。季澤同沒有去拿咖啡。他把纖長的手臂高高舉起,五指張開在空氣中,好像想要抓住什麽。
顧家臣愣愣地站在一旁看。季澤同眼色如琉璃,眼底裏藏著一抹濃墨,像要隨時畫出一幅潑墨山水那般。
夜色如水,夜空的藍色是深深的憂鬱,蔓延出來覆蓋在麵前這個人身上,像華麗的錦緞那樣,緊緊地裹住他,裹住他……直到不能呼吸。
好像有什麽事情。一定出了什麽事情。可是顧家臣不能問,他必須等,等到麵前這個人自己開口跟他述說,把那些破事兒一股腦兒地向他傾訴。季澤同有時候會這樣做,把他當成一個正經的朋友,向他傾訴一些事情。之後又用眼神示意他忘掉。
這次顧家臣等了很久。
他就那樣站在燈光黯淡的客廳裏,站在季澤同躺著的沙發旁邊,一直站到咖啡都冷掉,站到顧家臣覺得腰腿都酸軟。
時空仿佛凝滯,他像被靜置在凝膠裏,清晰可見,卻又動彈不得。時間將故事凝聚成一顆晶瑩剔透的琥珀,而他的軀殼浸在裏麵,在多年之後被人拿起觀賞。有誰知道時光背後的故事?我們每個人都是最華麗的作者!可惜生命走過,往往不留痕跡。曾經的愛情都消失在風雨裏,消失在夜色裏,而珍貴的書稿遺落在風中。
等待是久了一些,就像來不及實現的夢想。季澤同在細膩的沙發上回想過去,他們的回憶好像咖啡一樣,慢慢變冷。是什麽讓愛情改變了味道?是什麽帶走了那個他深愛的人?他又是為了什麽,苦苦等待到今天……
顧家臣終於忍不住發問了,因為他擔心自己再等下去會睡著。而季澤同就像一個乖巧的嬰兒,不哭不鬧,靜靜地躺在沙發上。
柔潤的嗓音劃過空氣,搖搖晃晃飄進季澤同的耳朵裏,像是溫水劃過他的耳膜:“怎麽了?”
他輕輕地動了動,沙發和衣服摩擦出細微的聲音,像是小蟲爬過一樣沙沙作響。什麽東西在偷渡,而他的心漸漸留空。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略微嘶啞,然而清脆悅耳,好像質量上乘的留聲機,劃過古老的黑膠唱片,悠悠揚揚牽扯出一段舊上海綺靡的歌曲。
“吵架了。”季澤同說,那語氣有點像在自嘲。回憶像劇場拉開了帷幕,一個個主角配角粉墨登場,而他不再站在舞台的中央。
燈光照在一團粉嫩的小肉塊上。褶皺的臉,分明的五官,眼睛緊緊閉著,而眼皮在燈光下近乎透明,散發著柔和的光澤。
“哦?”遠處傳來詢問的語氣,現實和回憶交疊,讓人分不清楚。
季澤同聽見自己輕聲地說:“孩子。”
顧家臣不說話了,那兩個字對他,對他們而言,衝擊力都太過強大,以至於他根本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語言和表情來麵對。
“孩子三招的時候……你去了嗎?”(注:三招,漢族習慣,在孩子出生三天的時候宴請賓客,通知大家家中添丁,並且為孩子招福、招祿、招壽。)
顧家臣搖搖頭:“沒有……那天我上庭。”
“我去了。”
季澤同的聲音波瀾不驚。
“他很開心。”
季澤同說。
回憶突然變得像海浪,鋪天蓋地而來。鹹重冷濕的海水拍打在礁石上,拍打在海灘上,拍打在他的身體上。巨大的力量像要把他撕碎,卷入海底,而大海的底部是那樣深冷黑暗,沒有一絲光線,隻有無盡的壓抑和窒息。
看著季澤同的目光驟然凝住,顧家臣也凍住了,隻能試探性地說:“有了孩子……當然會很開心。”
季澤同張開的手指突然在黑暗中收攏,聲音也從遠方飄回來,變得冰冷如鐵,擲地有聲。他的手指像蓮花那樣旋轉,然後狠狠捏緊。
“我不想要那個孩子。”季澤同冷冷道。
顧家臣愣住,如同被雷擊中一般。
“不應該是這樣……事情不應該是這樣!我不想要那個孩子,他怎麽能有個孩子!他怎麽能結婚!他怎麽能……怎麽能在我麵前,抱著孩子笑得那麽開心!他為什麽要叫我去孩子的三招宴?他存心要讓我難過是不是?!他怎麽可以……”
季澤同的聲音一開始沉靜如水,仿佛他在講述一個別人的故事。然而他很快開始喘息,開始顫抖。五官痛苦地皺成一團,表情憤怒。他轉身,把頭埋進手臂裏,趴在沙發上低聲嘶吼。
他的聲音從沙發裏傳來,嗡然似有絕望之態。管弦嘔啞,難為人聽,座中泣下,司馬青衫。
顧家臣感覺手腳冰涼,好像空調失去了作用,而十一月的寒冷霧氣般滲透骨髓。顧家臣幾乎是本能地撿起沙發上那件灰色的大衣,裹在季澤同身上,想要溫暖他的身體,也想溫暖他的回憶。
四下空曠如同荒野,季澤同的呼吸在耳邊起伏。顧家臣收回手的時候偶然碰到桌上的咖啡杯,杯子透心涼,他神使鬼差地端起來啜了一口,液體苦澀難以入喉。
“給我整瓶酒吧,”季澤同說,“我要伏特加。”
顧家臣於是起身去拿。
還好任嘯徐今天不在,顧家臣站起來的時候心裏想。伏特加,低度,淡雅,純淨,沒有雜質的酒。愛情也應當純粹沒有雜質嗎?還是說我們必須包容愛人的一切,包括他的缺點和肮髒?到底什麽樣的舉動才叫做背叛,到底什麽樣的人才能懂得包容?
你已經做得夠好了,顧家臣心想。如果是我,看見心愛的人抱著他和別人生的孩子,那樣開心的笑。大概早就落荒而逃。
顧家臣去酒窖抱來了無色無味的伏特加,把酒瓶和杯子放在季澤同麵前。冰色的酒杯裏倒入純淨的酒水,季澤同麵無表情,神色寂然如同破碎的冰花。顧家臣正琢磨著把咖啡端進去換一杯,陪著他喝一點東西也好。他端起潔白的瓷杯來,正要轉身,季澤同突然悠悠地說:
“我打算……和他分開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