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時間。顧家臣和馮霖並肩出了單位大門。他們倆的家在兩個方向,於是就在檢察院門口分道揚鑣。
顧家臣上了公交車。
這一路公交不算擠,R市雖然是西南內陸的一個市,人卻也不是一般的多,公交車隻要不把人擠成照片,都不能算擠。不過在這種下班的高峰期,要找個座兒基本還是屬於妄想。好在站的位置是很充足的。
顧家臣選了個靠後門的地方站了,身體倚在拉杆上。他腿傷才好,身後的那個部位又撕裂了,搞得他現在坐立都習慣把力量勻到上半身,靠著某個東西,免得影響傷口。
秋高氣爽,過兩天就是十一了。公交車上聽到打接電話的,多半都計劃著該上哪兒玩去。這幾年十一和中秋常常打包在一塊兒過,顧家臣覺得這麽過有點虧,表麵上好像是放了中秋節的,實際上沒放,根本就是在瞞天過海暗渡陳倉。
公交車在環線上繞著九曲十八彎,原本滿是水泥之森的道路兩旁突然出現一抹亮眼的綠色,公交車的喇叭裏報出站名:“浣花溪公園站,到了。請乘客們依次從後門下車,下車請注意安全。NOWHUANHUAXIGONGYUAN……”
顧家臣神使鬼差地隨著人流下了車,到達站牌的時候才發覺自己下錯站了。
時光就要緩緩步入金秋十月,公園裏的菊花開成鋪天蓋地之勢。黃色最多,白色居其次,紫色又居其次,然後是各種雜色,最稀罕的是一種綠色。菊花沒有濃烈的香味,隻有那一種姿態傲人。
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盛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顧家臣不知道為什麽會想起來這句話。
如今他們檢察院裏頭,文案寫得好的,多半是詩詞歌賦樣樣都來得。他們這樣的人雖然妙筆生花,但是又無可避免地顯得有點酸不溜秋,仿佛一個長得很漂亮的李子,看上去飽滿水嫩,咬一口能酸掉半顆牙,中看不中吃。可檢察長教育下屬的時候還是喜歡拿他們做榜樣。
你看那個那個公訴二科的馮霖,還有那個和他一個科室的顧家臣,人家那文筆多好!別說寫個文案了,要拉出去讓人寫小說都行!啊,人家就是博古通今!要不怎麽次次都拿優秀啊!學著點!沒事把那個什麽《古文觀止》啊,《唐宋八大家文鈔》啊,什麽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都給我拿來翻一翻,虧不了你們的!別整天光顧著打遊戲,不漲工資不漲獎金不長業績,還傷身,有什麽趣兒!
每次聽到這種言辭,顧家臣和馮霖麵麵相覷,都隻能苦笑。小時候學古文,多半是給老師逼著背。顧家臣還好,他多少算是喜歡語文,記性也不錯,背起來不算吃力。先過關的往往會被老師派去幫助那些記不住的,顧家臣就是幫助人的那一個。
從小學的《靜夜思》到中學的《陋室銘》再到高中的《蘭亭集序》,他都背的滾瓜爛熟。原因其實很簡單,首先他覺得自己幹這個能得到誇獎;其次,他也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事兒能幹得比這個更好了。
這種填鴨式的死記硬背,其實也是能背出感情來的。比方說顧家臣就特別喜歡《愛蓮說》,小的時候尤愛那句“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不過最近他開始喜歡覺得,其它句子也很好,甚至比名句更為出彩,因為說中了人的心聲。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予獨愛蓮。
這個世界上有那麽多的花,水生的,陸生的,草本的,木本的,可愛的花有很多,但是,我隻愛蓮花。不要問我為什麽會喜歡蓮花這種東西,我倒要問一句,有誰和我一樣喜歡蓮花的?
蓮之愛,同予者何人?
大家都喜歡富貴的花兒,華麗的花兒,熱鬧的花兒。男人都喜歡漂亮的女人,性感的女人,嬌媚的女人。女人都愛帥氣的男人,多金的男人,有才的男人。沒什麽不能理解的。
牡丹之愛,宜乎眾矣!
可是有些人就是喜歡蓮花。隻有自己的蓮花腐爛在淤泥中再也找不到的時候,才會跟著大眾的眼光走,算了算了,就喜歡牡丹吧,反正也沒差。也不能說他們矯情,也不能說大眾的眼光不對,反正就是那麽一門子小心思,心裏就是藏了那麽個人,那個人說不清哪裏好,可誰也代替不了。有時候找著一個差不多了,心想,這算可以代替了吧?結果午夜夢回,發現自己想的還是以前那一個。陰魂不散。
顧家臣覺得反正也沒事,索性就到處走走吧。也別虧了這景色。
他走到荷塘邊的時候,荷葉已經全部枯萎,隻剩下了褐色的幹枯的葉柄。
那幹枯的枝幹在風中屹立,如同被收割的稻草。若是下一場雨,恐怕就能體會到那句“留得殘荷聽雨聲”的意境了。這樣的意境似乎很美。顧家臣卻隻會心疼這句詩的作者,因為他幹的是一個很辛苦小公務員的工作,每天早上四點鍾就要等在蘭台寺外麵,給那些當大官的送送信什麽的,十天才放一次假,能回去洗個澡洗個頭。比自己現在可苦多了。
長夜漫漫,他就那樣寂靜地等待著,百無聊賴又不敢偷懶。有時候等著等著就下雨了,雨水打在荷葉上嘩啦作響,那個聲音就是他唯一的消遣。
留得殘荷聽雨聲。
老天爺啊,求你下一點雨吧,讓雨水敲打這荷葉發出一點聲音來,陪我度過這漫長而空寂的夜晚吧!
那樣的畫麵,顧家臣想起來就覺得心口一陣抽痛。
今天的天色也不錯,碧空澄澈,雲靜如冰。遠山翠疊,近樹碧凝。還好南方多常綠植物,不然秋冬該是多麽的蕭索呢?
雲雖靜,風不定。遠遠吹來一陣桂花的香氣。顧家臣深深吸了一口,恍若回到了大學校園。
C大南銀杏北桂花,他和任嘯徐大學就住在北苑,從八月開始一直到十一月份都能聞到桂花的香味。
有花色潔白的,那是玉桂;花朵金黃的,那是金桂;花兒橙紅如同晚霞的,那是丹桂。花綴如雨,香飄十裏,路人稱羨。可那時候他卻隻覺得,這桂花的味道怎麽這樣濃?濃得他都想吐!任嘯徐有一天鼻子還過敏了,一邊打噴嚏一邊說他總有一天要鏟平這片桂花林。
正回憶著,顧家臣的手機突然響了。
他以為是任嘯徐打電話來詢問他在哪裏,怎麽還不回家。這段時間他都不敢忤逆任嘯徐的意思,雖然他們吵了架,但是顧家臣還是很有自知之明,他曉得如果他還和任嘯徐賭氣,那後果肯定是不堪設想的,所以他盡量不去惹他。他下班之後也不敢逗留,直接回家,力求不讓那位爺覺得不順心。
顧家臣深深地知道自己父母的那點本事,任嘯徐要真動手了,顧家人絕對活不過明天。什麽觀念啊反對啊吵架啊,他都覺得不重要。
現在房子抵押貸出來的那七十萬在任嘯徐手裏捏著呢,父親和堂兄的前程也在他手裏捏著,這些東西要是沒了,他家裏人絕對活不下去。你總得先要活著,才能表達自己的看法吧?跟自己兒子喜歡男人這事兒,才能公開表示反對吧?總得有命留著才能一哭二鬧三上吊吧?
翻出手機來一看,才發現是季家園子的老管家打來的電話。顧家臣還不知道有什麽事,一頭霧水地接了,那邊的老管家火急火燎地問:
“小顧啊,你知道我家小少爺在哪兒嗎?你讓他趕緊回來看看行不?”
顧家臣道:“澤同啊,他應該在……在嘯徐哥哥那兒吧。不然我給他打個電話問問?您有什麽事兒這麽著急啊?”
自從他們鬧過那一次之後,季澤同應該再沒有回去過了。顧家臣有點疑惑,為什麽老管家這時候會打電話來找他呢?
“你……你讓他快點回來吧,老爺子快不行了!”老管家的聲音顫抖著,突然蹦出了哭腔。
顧家臣嚇一大跳,連說話都結巴了:“啊?啊……我,我給他打電話!我馬上打!我……我找不著他我讓嘯徐找他!您放心,我……我立馬把人給您帶回來!”
老管家答了一聲“哎”,就把電話掛斷了。顧家臣給嚇哆嗦了,攔了輛出租就往季家園子跑。他還沒鑽進車裏就先給季澤同打電話,打了半天都沒人接,急得直跺腳。又給任嘯徐打了電話,響了半天。他琢磨著任嘯徐在氣頭上,大概也沒人接,差點要掛了,任嘯徐的聲音才悠悠地在那邊響起來:
“喂。”
他的聲音聽起來硬梆梆的,好像心情不怎麽好。顧家臣也管不了那麽多了,直接把情況給他說。
“你知不知道季老爺子要不行了?趕緊通知澤同讓他回去!”
任嘯徐有些疑惑:“你怎麽知道?”
“管家爺子親自給我打電話說的!他都快哭了,我找澤同找不到!你快點幫我找他!”
任嘯徐更詫異了:“管家爺子幹嘛找你?他直接找澤同不就好了?”
顧家臣急的想跳車:“我哪裏知道他為什麽找我!總之你聯係澤同好不好,這種事情不是開玩笑的!我經曆過老人離世……很快的,我怕他去晚了就趕不上見他爺爺最後一麵了!”
任嘯徐大概是終於聽出顧家臣的焦急,說了聲“知道了,你等等”,也沒掛他的電話,就吩咐秘書趕緊找季澤同。秘書打了一圈電話,找到了,把電話遞到任嘯徐手上來。
顧家臣聽見任嘯徐在電話那邊說:“你趕緊回去看你家老太爺,家臣說他快不行了。”
顧家臣聽得眉頭直皺,心說這人真是小心眼,臨了還得點明了,這是顧家臣說的,不是我任嘯徐說的,要是消息是假的,你找他去。
電話裏又傳出一聲“喂”,顧家臣趕緊回答:“我在!”
“澤同說他知道了,他馬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