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事後顧家臣昏昏沉沉地在床上睡了兩天。


  他覺得自己應該發過燒,因為清醒過來的時候他身上都是酸酸的汗味,好像醃肉一樣。


  他想去洗個澡。支起身子來,身後卻是一陣生疼,疼得他齜牙咧嘴。旁邊一個人影走過來,扶住他的身體問道:“顧先生,有什麽需要麽?”


  顧家臣定睛一看,原來是安執事。他怎麽會在這裏?他不是應該在任家大宅裏麽?顧家臣有點疑惑,問了一句。


  安執事道:“少爺說最近有點忙,沒辦法照顧到您,所以特地吩咐我過來幫兩天手,”他頓了一頓,又問,“您有什麽需要麽?”


  “沒什麽,我就是……想洗個澡。”顧家臣不好意思地說。


  “您身上有傷口,醫生說不能沾水。要不然我打水來,幫您擦一下?”


  顧家臣環視一圈,屋裏並沒有其他人,可他還是有點猶豫。


  安執事大約看出了他的擔心,道:“沒關係的,少爺也是我從小看大的,難道還怕個什麽嗎?”


  他說著露出一個善意的微笑。


  安執事是任家大宅的老臣,如今也應該有五十歲左右的年紀了,可他看上去那麽年輕。要不是眼角的皺紋或多或少出賣了他的真實年齡,顧家臣會覺得這個人隻有三十出頭。


  顧家臣終於點了點頭。安執事拿過溫水和毛巾來,幫他擦拭身體。那鍍著一層金色的水盆裏原本是一汪清水,毛巾下去了幾次,水就慢慢變得渾濁,呈現出一種淡淡的灰色。


  擦拭之後,顧家臣覺得身上幹淨了不少,便柔聲向安執事道謝。


  安執事一邊擰著毛巾一邊說:“這是應該的。從老爺還是少爺那時候起,我就在任家當管家了……如今兩位少爺也開始接手任氏,生意上的事情我們幫不了他們什麽忙,至少家裏的事情,不該讓他們太操心才行。”


  顧家臣被他說得莫名的有一點羞愧。安執事去盥洗室放了東西,擦幹淨手走出來,站在床邊看著顧家臣,又道:

  “按理說,您和少爺的事情我不該過問……我不知道你們之間因為什麽事,鬧成現在這樣。傷了您,少爺他也很後悔,並且他不是故意不陪您的,所以請您一定要體諒他。”


  顧家臣換上了新的睡衣,純棉的布料,穿在身上有一種別樣的舒適。他有些不安地捏住袖子,問:“他……在忙些什麽呢?”


  “那麽大的公司,還怕沒有忙的麽?”安執事隻答了這一句,又問,“您應該餓了吧,躺了這兩天都沒吃什麽東西。廚房有準備好的粥,我去給您端來?”


  顧家臣看了看窗外,高樓閃爍著異常清亮的光芒,如同洗過一般。應該是下過雨了。他記得那天並沒有晚霞,不知道第二天有沒有朝霞呢?


  粥煮得很柔,每一粒米都吸滿水,飽滿軟爛,舌頭一壓就可以直接吞下去,絲毫不需要咀嚼。顧家臣一邊拿勺子撥著粥,一邊打算想一點什麽。可他的腦子很不爭氣,才要思考就開始昏沉起來。


  略吃了一點東西,顧家臣躺回到床上。他縮著肩膀,雙手抱住自己,很認真地反省起來。


  他是不是做錯了?他是不是太不懂事?用任嘯徐的話來說……他是不是不知好歹?顧家臣突然覺得臉頰上麵隱隱地火辣辣地疼起來,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


  其實任嘯徐做這種安排並沒有什麽錯呀!顧家臣想,如果自己是個女孩子,找了任嘯徐這樣一個男朋友,彼此感情非常好,當然就會結婚。要結婚,就會牽扯到聘禮的問題……你要娶人家的姑娘總得給父母一點補償吧?總得感謝他們把這孩子拉撥這麽大吧?最簡單直白的補償就是錢嘛!

  如果自己是個女孩子,任嘯徐就算他們顧家的女婿……女婿幫著丈母娘賺錢,幫著老丈人升職,有什麽不對的?這根本就是天經地義啊!


  可是為什麽他會覺得不妥呢?為什麽他會覺得別扭?

  在他的心目中,或許“錢”這個字的概念並不明顯。他從來沒怎麽擁有過這個東西,也從來沒怎麽缺少過這個東西。他活得很純粹,很幹淨,他不會強迫別人去接受什麽,也不會強迫自己要改變什麽。他認為,這個世界雖然很現實,這種現實雖然很殘酷,但至少它應該是寬容的。它可以擁有大多數人支持的主流的價值,也能夠容納少數人所推崇的非主流的理論。這樣的社會才能夠算作是一個比較成熟的社會。


  所以,所以他並不要求家人去體諒他,甚至去祝福他。他很慶幸自己能夠找到自己的愛情,就算沒有人願意支持他。孤軍奮戰並不可怕,躲躲藏藏見不得光也不可怕……這些他都可以去克服。觀念的問題並不是真正的問題。


  他也想過家裏人知道了他的取向會有什麽樣的反映,他甚至想過父親暴跳如雷的樣子。他也想過一家人像開了鍋,一個接著一個對他輪番轟炸勸說的樣子……這些他都想過。


  他以前或許會很害怕,可是現在他不怕了,他覺得自己能夠頂得住那樣的壓力。因為這樣的事情不隻他會難過,家人也會覺得難過。難過會促使人思考,思考會發生新舊觀念的碰撞,這樣的碰撞和痛苦能夠使人開闊……最後,即使他們不接受,至少他們會認真地去考慮這種情況。這才是事情正確的發展方向不是嗎?

  那樣就好了。不管結果如何,隻要他們努力地思考過,即使他們不接受,即使他還是必須要過著不被家人理解和祝福的日子,他也覺得很好了。畢竟人的心靈不能夠被暴力地扭曲,每個人都有權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每個人都有權保留自己的觀念。


  可是……砸錢算什麽?迫使他們接受,還是迫使他們放棄?為了這樣的東西,拋棄自己的想法?

  他不需要這樣子。一個人活著應該要純粹,生活可以被現實所扭曲,但是思想不可以。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子女被父母當作一種投資那樣來養活,每一點付出都要計算代價,每一種給予都對應著成倍的索取……他不希望這樣。


  因為愛一個人應該是不求回報的,不管是親人之間的愛,朋友之間的愛,還是情人之間的愛。他的世界沒有那樣的功利。


  這是一種單純的情感上的潔癖,他不接受任何被汙染過的感情。


  退一萬步來講,就算他的父母因為錢的原因接受了他們的這段關係,那萬一任嘯徐有一天沒錢了,會怎麽樣呢?他的家人會不會翻臉不認人?會不會把他們掃地出門?金錢可以是一切的保障,但它也可以什麽都不是。


  想著想著,顧家臣覺得累了,迷迷糊糊地就睡著了。


  顧家臣跟檢察院請了一個禮拜的假,他說自己舊傷有一點複發了。假很容易地就批下來。身後隻是些皮肉的傷,養了幾天也能動能走了。


  這幾天任嘯徐都回來得很晚,回來的時候一副很累的樣子直奔浴室,洗過澡就一頭栽在顧家臣旁邊睡去了。顧家臣能夠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味。


  一連好幾天他們都沒怎麽說過話。任嘯徐大概覺得他們之間需要緩一緩。顧家臣不是個抗壓能力特別強的人,他雖然很能忍,但這並不代表他在強大的壓力下還能夠保持清醒。他太不經世事,總是做一些幼稚而固執的決定。任嘯徐知道不能把他逼的太緊。


  任嘯徐甚至根本沒有考慮過這件事情的性質。對他而言拿錢解決任何問題都是天經地義的。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錢搞不定的問題,而一切能夠用錢來解決的問題都不算是問題。


  周家律雖然諂媚,他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這個世界小人橫行,諂媚才是正確的態度。他毫不避忌地對周家律的建議給予采納,因為他從來沒有從“信義”二字出發。


  信用,指因為能夠履行諾言而取得的信任。這隻是一種辦事態度,跟人品無關。這麽多年,他早就學會了從理性的角度來看待問題。人心總是太複雜,隻有理性與製度才能夠讓一個擁有成千上萬名員工的企業運轉自如。


  自然而然的,這種辦事理論也會被他引入到生活中來。對於家庭的問題,他最先考慮到的從來不是人情,而是怎樣才能讓他們不給自己添亂。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拿錢消災。


  這樣處理事情沒有什麽不對的,任嘯徐想。


  他隻是有點心痛。他的小兔子竟然會那麽在意這件事。他的小兔子太感情用事,做什麽都拿不起放不下,人生這條路他總是走得磕磕碰碰牽牽絆絆。為什麽不能讓自己狠心一點呢?為什麽不能讓生活簡單一點呢?


  多情總被無情惱。


  是日,顧家臣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就穿好衣服打算回檢察院上班,順便銷假。一個星期沒去,不知道累積什麽案子沒有。


  到單位發現氣氛還是風平浪靜的,辦公樓裏回蕩著機關單位獨有的懶散而高傲的氛圍,讓人無所適從,卻又無能為力。世事運轉皆有道,顧家臣已經認識到自己並不能改變什麽。他邁著從容而略微沉重的步伐走進辦公室,發現自己的辦公桌上工工整整地放著一摞卷宗。


  用了“一摞”這個詞,因為卷宗真的不是普通的厚。一般的卷宗大概就像一個作業本那樣,厚一點的能像一本教科書,可這本卷宗像牛津大辭典。


  馮霖倒是難得的一大早就在辦公室裏坐著。他一邊喝著茶一邊瀏覽一本厚度正常的卷宗,看見顧家臣進來,連忙抬起頭來跟他打招呼。


  顧家臣看了看自己桌子上那一摞牛皮紙口袋包好的東西,苦笑著道:“怎麽請了幾天的假,就積下這麽多案子?”


  馮霖道:“很多麽?這就一個人的案子……是個累犯。”


  “重麽?”


  “挺重的吧……也就是今天才發下來的,大清早的拿過來,專門給你的案子。”


  第四卷 三十功名塵與土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