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菜過五味,藍釉滿意地趴在沙發上哼著小曲兒。


  顧家臣中途被莫如賓拉出去唱了一首歌。他沒有得到掌聲歡呼聲尖叫聲,唱完之後整個烏煙瘴氣的包廂裏一片寂靜。顧家臣沒多做停留,扔下話筒就跑了。他不大擅長在陌生人麵前唱歌,好在當中有幾個是檢察院的同事,不然他還不想過去呢。


  顧家臣走後,莫如賓他們偌大的包廂裏仿佛還回繞著他唱歌的聲音。


  餘音繞梁,三日不絕。這個男人看上去平凡無奇,他個性溫柔靦腆,怕生,從不多事,可以說是懦弱。最多就是樣貌清秀一點。他身上總是有一股小門小戶出身的氣息,讓人一看就覺得這人和高門完全不搭調。所以大家知道他坐著一台瑪莎拉蒂出現的時候,都本能覺得很吃驚。每個人都酸意盎然,忍不住要去挖苦諷刺他幾句。


  這也算是人之常情。所謂嫉妒,就是指人們為競爭一定的權益,對相應的幸運者或潛在的幸運者懷有的一種冷漠、貶低、排斥、甚至是敵視的心理狀態。


  顧家臣無疑是幸運的,所以他受人嫉妒也是活該的。


  隻有在剛剛唱歌的時候,在場所以的人,包括小佳,都把豪車和富家公子這回事忘得幹幹淨淨了。好聽的歌聲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讓人瞬間忘記這世上紛紛擾擾的煩惱憂愁,讓人心曠神怡,舒暢如同新生。


  他的歌聲寧靜悠遠,就像他唱的歌詞一樣。顧家臣喜歡唱老歌,因為老歌多少經曆了時間的淘洗,更有澄淨人心的力量。


  吉他和手風琴的聲音和諧而清淡,讓人恍然如同置身俄羅斯一望無際的遼闊雪原。白樺樹傲然挺立,訴說著沒有墓碑的死去的愛情。


  靜靜的村莊飄著白的雪,陰霾的天空下鴿子飛翔,白樺樹刻著那兩個名字,他們發誓相愛用盡這一生……


  人的一生何其短暫,對於這個靜靜等待的女人而言,生命或許在心上人死去的那一刻便停格了吧……


  對於顧家臣而言,他的生命,也許從他愛上任嘯徐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停格了。所有的齒輪都偏離了方向,他的命運走向一個無法預測的極端……他並不知道未來會有什麽樣的遭遇在等待著他,如同死神等待著亡靈。天地之間仿佛隻剩下了那個人的音容笑貌,其他的一切都沒有意義,是不過是生命的附屬品。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夢裏浮生。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顧家臣到這個世界上,堪堪已是二十四載的光景。他這小半生可以簡單地分為三個八年。


  第一個八年,他年紀尚幼,記憶模糊。印象中最深刻的畫麵就是學校會議室的大門。那時候媽媽還是一名在職教師,每個星期二的下午全校教職工大會,顧家臣必須在會議室門口,和其他教師子女一起等著媽媽開完了會,才能回家吃飯。那時候的日子大部分是在那種等待中度過的。


  第二個八年,家裏頻頻搬家。妹妹已經能跑能跳能說話。顧家臣已經能夠連續性地回憶自己的生活。他在鎮上上小學了。從二三年級開始,就不斷的有小夥伴轉學到城裏,常常是睡了一覺醒來,教室裏就少了一個人。最後終於輪到了他自己。爸爸去省城找關係,托人讓他進了第七中。他當時並不知道第七中具體是什麽樣的情況,那個名字在他心裏隻是一個概念,一個傳說。印象最深的便是媽媽摟著他低聲哭泣,因為他要住校了,不能常回家看看。那段時間是流離而缺乏安全感的。


  第三個八年,他的人生變得擁擠,恍如一夢。不但因為他已經開始長大了,也是因為他的生活當中多了那麽一個人。人生變得飽滿,飽滿而腫脹,腫脹到他覺得自己都有點吃不消了。


  任嘯徐和他是多麽不搭調啊,那樣的一個富家公子,就這樣占據了他的生命。


  富貴,富裕而顯貴。不僅要有錢,而且要有勢。


  享天下之利者,任天下之患;居天下之樂者,同天下之憂。財富,從來都是聚斂而來,是少數人手中掌握了多數人的生產生活資料,此謂享天下之利。集中天下利益財富的人,應該承擔天下人的憂患;有權利享受全天下樂趣的人,應該分擔天下人的憂慮。此所謂“達則兼濟天下”。


  而天下從來都是能人異士的。


  顧家臣從來不覺得自己是能人異士。幾乎所有人在年輕的時候,或者說小時候,都會幻想自己是英雄。都會狂妄,都會逞能,都覺得天是大哥我就是二哥。可顧家臣不會。他覺得自己連獨善其身都做不到,別提兼濟天下了。


  顧家臣沒有什麽大的心願,有段時候他的確幻想過要去拯救什麽。那時候環境汙染太嚴重,家鄉的小河去年還能遊泳,今年魚蝦就死絕了。顧家臣覺得很傷心,因為爸爸以前每年夏天帶著他去那條河裏遊泳。顧家臣運動細胞不很發達,學遊泳學得太慢,一直都沒學會。他總是想著,明年夏天我就學會了!可是明年夏天的時候,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去遊泳了。


  那是他唯一一次想要拯救一點什麽,因為他的小河被汙染了。所以他想讓天下間被汙染的小河都恢複到從前清澈碧透的模樣。那河水裏閃動的是他美好的童年,和父親在一起的親密而快樂的時光,他想要留住那段回憶,他想要延續那一段回憶。


  那個想法後來也消失了,因為那條河上遊修了水壩,水壩把河水攔住。顧家臣所住的下遊,河床早已幹涸如枯。


  慢慢的他知道一個道理——能者多勞。相對的,沒能耐的人,就應該哪兒涼快上哪兒待著去,別妨礙了人家拯救世界就算好。


  父親逼著他讀過那樣多儒家經典。子思所著《中庸》嚐說,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


  處在富貴的地位,就做富貴人應該做的事;處在貧賤的地位,就做貧賤時應該做的事;處在夷狄的地位,就做夷狄所應該做的事;處在患難,就做患難時所應該做的事。君子安心在道,樂天知命、知足守分,故能隨遇而安,無論在什麽地方,都能悠然自得。


  安心在道,樂天知命,知足守分,隨遇而安,悠然自得。顧家臣覺得自己應該成為這種人。


  仁人君子是什麽樣子他不知道。他希望自己能變成這樣僅僅是因為他膽小怕事,所以不會去打擾別人,也不希望別人來打擾自己。他想要和這個世界井水不犯河水。


  而如今的生活,無疑是代替老天爺狠狠地扇了他一個耳光。他早已無法固守自己的最初的心,曾經的堅持都散落在天涯,如今的生活是鴕鳥一般的躲藏,和螻蟻一樣的苟延殘喘。幸福安樂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了奢望,現實和理想背道而馳,內心和外表道貌岸然,人格分裂成無數片,早已分不清真實的自己是哪一個。不知不覺這世界上的人都變得陌生起來。


  是因為他和任嘯徐在一起的關係嗎?還是說,不管自己是什麽樣子,他們終歸會露出他們的真正麵目?世上的真假從來難以分辨,生死都爽利,愛恨卻會一直糾纏,從這一世,到下一世,到每一世。


  公子王孫逐後塵,綠珠垂淚滴羅巾。


  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紅塵世事皆如海,何時蕭郎不路人?他和任嘯徐又能走多久呢,他們會在下一個路口分別嗎?還是說每一個路口他們都能一起走過?下一個路口,又該通向何方?


  顧家臣覺得事情沒完。


  他當然知道雲家。


  這個家族曾經在西南盤踞。雲爺在鬥爭中失勢,被發配到西南軍區。新官上任,三把火還沒燒起來,雲家便發生了內鬥。雲爺的兒子借著京城幫和他老子鬥爭的時候,同他們裏應外合,削掉了父親的一幫舊部。後來雲爺為了重整旗鼓,又調去了西北,那兒是雲家的大本營。


  雲爺走之前,扶植了程家作為西南新的一把手。


  雲爺來西南的時候是將近六十歲的年紀,過了這二十幾年,他也該八十歲了。難怪他的幾個兒子鬥得那麽厲害……


  顧家臣知道雲爺在北京娶的正妻給他生了一個孩子,老家的那個老婆生了兩個,後來有一個聽說是執行任務的時候犧牲了。這三個孩子都是當兵的。


  現在的雲三是什麽來頭?看他的年紀也不大,雲爺的老來子?那也難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雲爺寵他,兩個哥哥嫉妒是一定的。現在雲家的三個孩子都不是一個媽生的,嫡庶親疏自有不同。老爺子行將垂暮,一個家族在權力交接的時候最是脆弱,內外交困,西北究竟鹿死誰手……


  顧家臣搖搖頭,這些東西不是他應該操心的。說什麽西北的形勢,那些東西任嘯徐都不一定要操心。這麽多年了還沒學會麽?事不關己莫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才是這個世界正確的處世之道。


  剛剛在藍釉麵前他幾乎是本能地裝了一個傻。因為他不知道這件事情當中什麽是該說的,什麽是不該說的。不過藍釉今天也很反常,那麽多話,似乎是故意說給他聽的,還講了雲三兒媽媽的八卦。更重要的是,他還特地點出了雲三的母親和任嘯徐的母親有瓜葛……


  顧家臣,冷靜。心底裏響起一個清晰的聲音。你可千萬再別被人當槍使了!

  雲三會來西南,絕對不是來走親訪友這麽簡單。


  程家可以算是雲爺在西南僅剩的一支當權舊部。雲家如今扛旗的是雲紫苑的兩個哥哥,雲安營和雲安連。此二人素來不和,不多久之前卻傳出他們倆冰釋前嫌的消息來……三足鼎立,當合縱連橫,兩家合力先去一家,雲三當然是最薄弱最容易打擊的那一方……雲安營和雲安連和好的消息傳出不久,他就這麽突然的,悄然的來到西南……


  八成是來逃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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