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芙蓉早就已經不用端茶遞水了。有人說這一回花廊的媽媽走了,她就是下一位媽媽。
螢窗裏的走廊有七條,分別是琴、棋、書、畫、詩、酒、花。芙蓉來的時候簽在花廊的花媽媽手下,所以她的名字才用了“芙蓉”這一種花的名字。
芙蓉穿過包廂的人群,婷婷嫋嫋走到任嘯徐麵前,語調溫柔綿軟地叫了一聲:
“二爺。”
任嘯徐翹著二郎腿,手上是一杯寶藍色的雞尾酒。這花廊裏的調酒師叫它作“花氣襲人”。那寶藍色的酒水映著或紅或綠的燈光,在任嘯徐白色的西裝上灑下一片片奇幻瑰麗的絢爛形狀。
任嘯徐看著芙蓉輕笑一聲,道:“怎麽你來了?”
芙蓉溫溫婉婉地抿嘴一笑:
“小季爺讓我來看看二爺在不在,他說他一個人在那邊包廂裏孤單的緊,想找個人說說話。”
“哦?他也在?”任嘯徐旋即放下酒杯,又笑著指了指哥哥的方向,“小季爺要人陪,你應該去找他。”
芙蓉往任嘯徐所指的方向看了過去,又轉過臉來,溫順地說:
“小季爺說過了,大少爺是在應酬,讓我們不要去打擾他。要是見到二爺,就叫二爺過去和他說說話。”
任嘯徐爽快地站起來,道:“他倒是懂得為我哥哥著想。怎麽不說我也是在應酬?”
說著又笑了一聲,理了理衣服,跟眾人打了聲招呼,就跟著芙蓉出了包廂。
芙蓉的身上有濃濃的女人的香味。
這些女孩子從十七八歲進螢窗開始,就一直在接受訓練。不但要懂得怎麽伺候男人,還要懂得怎麽打扮自己。為了得到更多的寵愛,就必須讓自己更出挑。美麗的容貌,柔順的舉動,機敏的心智,善解人意的語言……這些都是她們的必修課。
芙蓉顯然已經成為了其中的佼佼者。
人生如夢,美貌如花。夢易驚醒,花易凋殘。芙蓉當然知道一個女人最美好的年齡就是她的二十幾歲,一個女人一旦靠近了三十,美貌就隨時會像花兒一樣,一夜之間便被吹落。
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芙蓉長著一張削尖的瓜子臉。剛來的時候她本來是單眼皮,現在也割了雙眼皮,銀灰色的眼影塗滿了她的眼瞼,睫毛秀長濃密,兩頰圓潤,下巴卻又瘦又細。她身材很瘦,胸部豐滿,有過適當的鍛煉,但是沒有明顯的肌肉。
所謂軟玉溫香,女孩子的身體要在健康的狀態下盡量保持柔軟,才能滿足男性對觸感的要求。
任嘯徐一邊走一邊問:“有你這朵解語花,小季爺還用得著找我麽?”
芙蓉莞爾一笑道:“瞧您說的,解語花是解語花,青梅竹馬是青梅竹馬,當然不一樣。”
她說著又頓了頓,道:“小季爺也隻有您這麽一個朋友,別的都是酒囊飯袋罷了。不找您說話,讓他找誰去?”
任嘯徐隻是淡淡一笑。
煙花女子,向來更能看清楚人的寂寞。因為她們的生命本來就寂寞如同煙花一樣。永遠飄零,難以降落。無枝可依的鳥兒,便隻能習慣流浪。
任嘯徐忽然冷笑一聲道:“怎麽你覺得,我們這樣的人,也能有朋友麽?就算有,又能當得了多久呢?”
芙蓉聽了,姍姍然道:“二爺這話我不明白……世間的人,原本都是孤獨的,朋友不過是一種慰藉。既然都是過客,總有一天要走,又何必在乎能相處多久呢?”
任嘯徐聞言大笑。
“哈哈哈哈……你呀你呀,你真可算是看破紅塵了。”
芙蓉隻是笑而不語。談笑間,她的手已經推開了包廂的門,站在一旁等任嘯徐進去。任嘯徐前腳才進去,就聽見季澤同的聲音。
“什麽看破紅塵?誰看破紅塵了?”
任嘯徐道:“芙蓉啊,還能有誰?”
芙蓉笑了一笑,退出包廂去了。
季澤同等芙蓉關了門,才冷笑了一聲,道:“看破了紅塵又如何?看得破,也逃不過。隻能是徒增淒涼罷了。”
任嘯徐對這話也不置可否,隻是問:“你叫我過來做什麽?怎麽不過去和我哥一起?”
季澤同淡淡道:
“讓他去應酬。我叫你過來,當然是不忍心看你一個人身陷敵陣……還要主動幫敵人鋪路。你心裏肯定難受,所以叫你過來躲一躲。”
任嘯徐道:“那可是你心心念念了這麽多年的愛人,‘敵人’這兩個字,你還真能說的出口。”
季澤同搖晃著手中的酒杯,說:“愛人是愛人,朋友是朋友。你們之間的事情,我一開始就不打算參與。”
“所以,你才簽了那份協議?明知道這樣做,可能會讓季家斷絕和你的關係……隻是為了置身事外?”任嘯徐問。
澤同的思維從小就很怪,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也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想要什麽。他和任嘯懷分開之後,變得像老虎一般,任何靠近的人都難免被他咬上一口。如今在一起了,大家都在擔心他會不會掀起什麽風浪,可他卻安靜乖巧得像一隻小貓。
任嘯徐撫了撫衣角,道:“澤同,我們的世界你當然清楚,有時候一切都隻是因為背後的靠山。你失去了你的家族……你難道不害怕麽?”
所謂世族大家,隻不過是一個華麗的舞台。每一位子孫,都是這舞台上的提線木偶,背後那根線都是捏在別人手裏。他們一個一個銜著金湯匙出生,在這舞台上粉墨登場,多數時候也隻不過是為了演一出戲。
沒有了舞台,提線木偶也隻能是被舍棄的道具。
季澤同倒是一臉的無所謂,卻說:
“我當然怕……從我和你哥哥在一起的那一天,我就害怕我會失去他……分開之後,我又怕他不回來……你知道我為什麽要教你怎麽搞男人?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叫你去搞顧家臣?因為我想知道,如果我和嘯懷沒有分開,我們會過什麽樣的日子……會不會像你和顧家臣一樣……
“你搞了他之後,我又很害怕。我怕你繼續和他在一起,我會嫉妒,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我又怕你不和他在一起,玩過了就扔掉,又壞了我心裏那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夢……我怕。我怕的東西太多了……
“所以,到現在反而什麽都豁出去了。既然顧家臣能夠在你身邊呆夠一個八年……那我也可以在你哥哥身邊,至少呆一個八年吧,能把我失去他的那段日子補回來,我覺得也夠了。”
季澤同喃喃地講述著這些話。任嘯徐從來沒有聽他講過這麽多。八年來,他第一次講出了自己對這段感情,和這段日子的感覺。
任嘯徐也是第一次肯定了,原來季澤同整天在他耳邊提到“顧家臣”這個名字,都是他故意的。這樣的故意也說不清是善意還是惡意,季澤同對哥哥的愛已經濃厚到他必須在身邊找到這樣的一個影子,才能支撐他繼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聽到這樣的話,任嘯徐也不知道自己是該喜還是該怒。
“家臣……在我身邊呆的這八年,也不容易。我們兩個都沒少擔驚受怕。因為有你和我哥哥的先例,所以我整天都會擔心被棒打鴛鴦……擔心到後來,隻能瘋狂地給自己找事情做,心想,要是我能把工作都做好,把任氏做大做強,讓爸爸媽媽,讓家族的人都開心……我總能把他留在我身邊吧……
“家臣他常常跟我說,他總覺得日子就像在熬油一樣,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好不容易開心一兩天,亂七八糟的事情又接踵而至……這次的事情,真是讓人無語。日防夜防,家賊難防。他那個哥哥背地裏都敢那樣算計他,我這個哥哥……背地裏不知道怎樣算計我呢!”
季澤同放下酒杯道:“怎麽,你以為這件事……嘯懷也有份兒?”
任嘯徐道:“我隻不過是這樣一說。你別多心。”
“我多什麽心?”季澤同張開雙臂靠在沙發上道,“我說了,你們的事情我不參與。”
任嘯徐說:“那你也放心,我不會跟我哥哥爭的。他要扛家族的旗子,這個旗子就讓他去扛。我在他手下做事也就夠了。”
“難啊……”季澤同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除非你另立門戶,否則,就算你們兄弟倆不爭,你爸媽……未必不會替你們挑起戰爭來。”
任嘯徐玩著桌上的一隻打火機,冷冷的銀色外殼上刻了一隻簡練生動的展翅鷹。聽了季澤同的話,他把打火機扔回桌子上,道:
“那我就另立門戶好了。反正我也不愁。”
季澤同又是一聲無奈的笑,道:
“你願意,你爸爸呢?他忍了你媽媽這麽多年,怎麽可能把任氏交到嘯懷手上。交給他……就等於交給了你媽媽……你爸爸斷然不可能接受這個結果。”
任嘯徐冷笑一聲道:
“嗬嗬,事情怎麽會這麽簡單。我哥天天睡你的床,他這個人難道你不清楚?他不會輕易受人擺布……哪怕是受媽媽的擺布。我哥哥若是繼承了任氏,必定是一家獨大……到時候隻怕連我爸爸的地位都會被削弱。”
季澤同輕輕搖了搖頭,道:“不會的……你哥哥我清楚,他就算有這個心,他也沒有那個能耐。”
“哼,澤同,我看你是當局者迷。”
“我是當局者,難道你是局外人?我承認,我愛你哥哥。但是你不要忘了,咱們從小培養出來的那種判斷力和直覺。就算被蒙住了雙眼,也要清楚敵人的箭會從哪裏發來。就算看不見,也要清楚自己人的救兵會從何處來營救……就算我愛他愛得失去了自我,也不會看不清他的真正麵目,也不會錯誤地低估了他的真正實力。對你是如此,對他是如此,對我自己也是如此……我們,和我們的家族,都因為擁有這樣的能力,所以才能長盛不衰,不是嗎?”
季澤同的目光落在遠處,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何物。
他的手張開來靠在沙發上,一如桌上那隻打火機上麵刻著的雄鷹。他的目光裏卻沒有鷹的犀利,那深深的眸子就像蓄滿了一池秋水,雙燕飛過,剪剪微波,一點一點地滑向遠方。
任嘯徐的電話卻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