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七月的天就像嬰兒的臉,說變就變了。


  來的路上天空是烏壓壓的一片雲。走到堂兄家門口的時候,月亮卻跳出來了,白白的像銀子一樣掛在天上。現在從堂兄家裏出來,這天上卻黑蒙蒙地一片,星星也不見了,月亮像蒙了一層黑布一般,淡淡的隻有一個影子。


  顧家臣的臉燒呼呼地燙,那感覺就像是在高三冬季的教室。幾十號人都關在教室裏,濃重的二氧化碳讓人頭暈腦脹,臉上像被炭烤了一樣。那時候顧家臣總是喜歡自嘲,說這輩子如果要死,那就是被烤(考)死的。


  哥哥上大學的時候,他年紀還小,好像剛剛小學畢業要念初中。


  爸爸還為他沒法去第七中著急,一會兒唉聲歎氣,一會兒又發脾氣。沒多久卻又得知哥哥考上大學了。


  老顧家的第一個大學本科生,不得了不得了,這個大外甥一定前途無量!顧爸爸狠狠地抽著煙,問顧媽媽:


  “咱們還有多少錢?”


  顧媽媽想了想,道:“存折上還有個幾千塊吧……怎麽了?”


  “拿給我,我去省城裏。”


  顧媽媽本來是低頭在整理,聽了他這話,便抬起頭來:“怎麽?我說的你想過了?你是不是打算去省裏找那家當官的去?”


  顧爸爸把煙頭暗滅了道:“去找人家總不能空手啊,雖然他們什麽也不缺,咱們的禮數也要周到!我弄兩瓶酒去……”


  哥哥真是有出息啊……顧家臣心想。遣將不如激將,爸爸本來打死也拉不下這個麵子,沒想到被哥哥這一刺激,屁顛屁顛地就去求人去了……


  顧家臣走在居民樓外麵昏暗的林蔭小道上,韓秘書在他身後跟著,司機開著車在韓秘書後麵跟著。


  剛剛停過李叔專車的地方現在一片空曠,路燈映得那停車位上白生生的一片水泥,幾絲雜草從地縫裏冒出來,在水泥地的夾縫中頑強地生存。


  哥哥的話似乎回蕩在耳邊。


  “家臣啊……你以為人活著很容易麽?整個地球上有六十億人口,咱們國家十六億,僧多粥少,什麽都得擠破頭去爭取。咱們這樣的小人物都是在夾縫中求生存,你說哥哥能怎麽辦呢……”


  七月的風已經是熱風,顧家臣從冷冷的空調房裏出來,步入了悶熱的夏風當中。本來以為吹吹風腦子能清爽一點,誰知反倒更沉重了。那顱腔裏就像注了水一樣,走一步路,就有水聲在腦袋裏回響。


  M大的綠化搞得也挺好,綠化搞好了,夜晚的道路就有點陰森森的。


  任嘯徐就最喜歡這樣陰森森的小路,剛好能開進來一輛車。他每次遇到這樣的地方,就會把他的跑車開進來,找個地方停住,升起頂篷……顧家臣的耳邊很快就是一片急促的喘息……


  顧家臣四處一望——沒有任嘯徐的車。


  整條路上除了黝黑黝黑的樹影之外,就隻有那一天黑色的奔馳跟著。任嘯徐喜歡用他的普爾曼,這台奔馳到現在幾乎已經是顧家臣的專屬座駕了……


  是了,一定是這樣。一定是他們覺得自己不配,不配坐奔馳,不配有司機,不配呆在任嘯徐的身邊,都是奔馳惹的禍。


  貧富之間的仇恨是有多大呢?顧家臣想,貧富之間的仇恨,究竟有多大呢……那麽多那麽多灰姑娘的故事,那麽多那麽多屌絲大翻身的故事,大家都在脫貧致富的快感中沉浸……可他為什麽感覺不出來?在任嘯徐身邊這麽多年,他聽過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那一句“他是什麽東西”……


  我是什麽東西……顧家臣想……你又是什麽東西!

  他不是沒試過修理修理那些背後嚼舌根子的人。任嘯徐的保鏢都聽他的話,甚至也說過他壞話的人跪在地上給他道歉的情況。


  可那人跪下的時候,顧家臣卻一點也不覺得開心。


  就像今天。他明明是來興師問罪,哥哥講了一堆借口,一堆道理,到最後還是聲淚俱下地求他原諒,求他可憐可憐,求他順手拉顧家的其他人一把,就當是做善事,就當是積德……


  顧家臣覺得算是自己贏了,可是依舊一點也不開心。


  他好想快點回病房去啊……任嘯徐在那裏等他……他的嘯徐在那裏等他……


  他的嘯徐總是穿著白白的襯衫,白得那樣無暇,那樣溫柔。嘯徐有一雙結實的臂彎,抱起他的時候,就像當他是紙做的一樣,毫不費力。嘯徐有一雙溫柔的眼睛,漆黑柔亮像天上的星星,像曜黑的寶石,像瀲灩的秋水……


  他叫他家臣,叫的聲音那樣溫柔,好像西施浣過的細紗,又像飛燕柔韌的腰肢。聲音走珠一樣滑過他的耳膜,滑進他的腦海……那聲音在他的身邊張起一方堅硬的結界,為他抵擋外來萬物的入侵……


  任嘯徐為什麽不在這裏呢?如果他在的話,自己此刻便不會覺得堂兄的話那樣傷人……那痛楚,猶如萬箭穿心……


  嘯徐每天麵對的都是怎樣的人生啊……顧家臣忍不住想,他工作的時候,說每一句話、辦每一件事的時候,是不是都像現在這樣這樣辛苦?


  有威嚴的父親,有苛刻的母親,有優秀的哥哥,有秘書,有助理,有手下,有任氏那一幹元老功臣,有憶周和澤同這一幹紈絝兄弟,有整個西南上千萬社會精英的虎視眈眈……


  “你這點小心思怎麽能成?那些人可都是牛鬼蛇神,還不活吃了你?”


  他記得他聽見任嘯徐這樣說過。


  “你挨一場打算什麽?挨一場打就能換來咱們家的人平步青雲,多少人求還求不來!你也是出身社會的人了,難道不明白,這世界上多少人的生命賤如螻蟻……”


  堂兄說的話就像是暴風驟雨一樣,那樣冠冕堂皇地砸在顧家臣頭上,砸的他渾身上下透濕一片,砸的他如同置身冰原一般寒冷淒涼。


  滾滾紅塵百頭千浪,這世界如同一片汪洋。過往的日子是風平浪靜的大海,如鏡麵一般的海麵每晚每晚都會倒映出天邊醉人的夕陽……那平靜的日子如同夢境,生活卻已經改變了模樣……


  海麵有風暴,海底有暗礁,更兼漫漫長路,驟雨疏狂。而顧家臣在自己的小船,舉目四望是一片黑暗,那樣無際,那樣空茫。


  顧家臣在校園裏踽踽而行,他的腿已經開始隱隱作痛,腦海裏卻還是堂兄的那些話語。


  你挨了打算什麽?你回去看看你爸爸升了職多高興!你一定會感謝我的……


  挨了打算什麽?此刻腿上的隱痛又算什麽?竟然是這樣……偌大的家族,竟然沒有人關係他的痛楚……他的痛究竟算什麽?

  顧家臣忍不住罵著自己的腿道:“你痛什麽痛!沒有人可憐你!”


  他的腿還是隱隱作痛,骨折的地方似有什麽東西扼住了一般,那痛緩緩散開,由骨到肉,顧家臣覺得腿上有一圈鋼絲慢慢在擰緊。


  世界之大,卻讓人寸步難行……


  沒有人可憐……這句話也好耳熟,在哪兒聽過呢?

  對了,他想起來了,那時候任嘯徐把他敲暈了帶去醫務室,醒來之後他以為周圍沒有人,就躲著哭,卻沒想到任嘯徐和季澤同都沒走,季澤同站在白色的簾子後麵奚落他道:


  “你哭什麽?又沒有人會可憐你!”


  可是……終究還是有一個人可憐他啊……


  他該不該感謝老天爺讓他遇到任嘯徐呢?如果沒有任嘯徐,他大約也會像堂兄一樣地活著吧……狠心的,麻木的,追名逐利地活著……因為沒人可憐所以狠心,因為沒人可憐所以麻木,因為沒人可憐所以……所以活得沒有知覺,沒有知覺,當然就不會有心痛……


  他該不該責怪老天爺讓他遇到任嘯徐啊?

  顧家臣徐徐地走在前麵,他走得太慢,像一隻背著沉重的軀殼的蝸牛。居民樓前那一條小道的盡頭還是那麽遠,還要走多久呢……


  韓秘書看了看天,雲層變得越來越厚,天幕低垂,如同垂淚。他快步走到顧家臣身邊說:


  “顧先生,還是上車吧,看天色要下雨了。”


  顧家臣抬頭看了看天……他的頭有點抬不起來。


  他覺得腹中空空地疼,胃酸似乎要燒起來了一樣,才想到自己還沒有吃晚飯。病房裏還有媽媽給他燉的蟲草烏雞湯,烏雞是從鄉下專門抓來的,一點飼料也沒喂過……蟲草……蟲草是堂兄特地送來的,送來給他補補身子……


  顧家臣覺得胃裏一陣抽搐,他猛地停住腳步,彎著身子,還沒有站穩,便埋頭“哇哇”地嘔吐起來。胃裏空空的隻有酸水,那酸水嘩嘩啦啦撒了一地,灑在被路燈照得白白的,縫隙裏長了幾絲雜草的水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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