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周家律隻是微笑著去攙李叔起來,一邊道:
“二叔放心,我那個弟弟我心裏清楚,自然是有把握他不會記恨我,才能做這樣的安排呀!說到底他都是我的血親弟弟,雖說不是親生的,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他心腸又軟,總不可能胳膊肘兒往外拐!”
李叔隻說:“你自己好好處理這件事,冤家宜解不宜結,千萬不要為了這個弄得兄弟反目啊。”
周家律爽快地笑了一聲道:“這個當然,也不是什麽大事,怎麽能就反目了?叔您放心。跟那邊說,多玩一會兒,我這邊處理完了就過去陪他們……”
把李叔送上了車,看著黑色的轎車隱去在夜色裏,周家律才轉身走回家門。他環視著剛剛還熱鬧非凡的餐廳,隻幾分鍾的功夫,這裏就已經空空蕩蕩,桌麵上一片殘羹剩炙,杯盤狼藉。
顧家臣那一隻編號7的腕表躺在一片狼藉之中,表盤珍珠貝的顏色在燈飾之下閃爍著柔和的光芒。周家律走過去,把那隻腕表撿起來,拿自己的袖子擦拭了幾下。
他吩咐妻子把屋子先收拾了,就抬腳往臥室走去。
這個弟弟……周家律微微皺著眉頭想,他畢竟還太年輕啊,年輕得就像剛從大學畢業的自己一樣……
他對這個複雜的社會一無所知,遇到誰都覺得能夠撥動他的憐憫之心,卻偏偏對家裏人心如鐵石……說實話就他這樣一個愣小子,他能遇上那樣一個大金主,那可是幾世修來的福氣……
不行!周家律想,現在可不是嫉妒之心發作的時候!不管顧家臣的運氣多麽好……現在想這些有的沒的,對局麵一點幫助都沒有……他始終是血親的弟弟,雖說不是親生的,但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弟弟的資源就是他的資源,弟弟的運氣,就是他周家律的運氣!
可是說是說不要想,奈何這個弟弟的所作所為實在可恨!周家律的思緒澎湃了起來。
這個弟弟他當真知道他背後那尊佛爺是什麽來頭麽?這個傻弟弟,他不會一直都以為人家隻是有錢而已吧?
任家發家是在幾十年前,戰爭時期就不說了。計劃經濟時代,能靠商業發家的可都是有深厚的政治背景,那都是靠拿國家的批文兒發家的!任家能變成如今這樣的商業帝國,背後的勢力深不可測……
周家律剛開始混上這個位置的時候,還隻是他老板眾多助理當中的一個,根本沒有編製。他從秘書的助理做起,慢慢一步一步爬到特別助理,再到專屬秘書,再到專屬秘書當中最得老板歡心的那一個,這條路走得多麽艱難?
那個弟弟說到底就是沒有吃過苦!周家律的眉頭皺得更深了,連拳頭也握起來,手上握著的腕表在他的手心裏勒出來一個深深的印子。
那個弟弟一定不知道他這條路走得有多艱難!
同事之間爾虞我詐,他一個新人剛到任,沒有編製,工作卻那麽多。他每天起早貪黑,嚐盡冷眼還要笑臉相對,筋疲力盡地回家之後,麵對的隻是四麵牆一張床,分的宿舍那麽小,除了一張單人床連個桌子都放不下,盒飯都得端在手裏吃!
他以為這三室兩廳的房子來得容易啊!
這樣想著,周家律走到了臥室的門口。門的背後,是他的弟弟顧家臣。他的弟弟背後,是財大氣粗背景深厚的任家……是那個在西南呼風喚雨一手遮天的任家……
周家律……深呼吸……這是工作!
狠狠地吸了兩口氣,展平了眉眼,周家律才敲響了臥室的房門。敲了三響,他便推開門走進去。
臥室裏隻開了床頭的一盞小燈,光線很是晦暗。顧家臣背對著門坐著,他的背影單薄而纖細,像一隻沙渚上停泊的孤零零的白鷺。
周家律看見這幅景象,心裏隱隱升起一陣難過。他趕緊“啪”一聲按開了天花板上那盞明亮的吊燈,白織燈的光線瞬間便填滿了整個臥室。
他往前走了兩步,才發現顧家臣的手裏捧著一本書,是慕容雪村的新書,叫做《原諒我紅塵顛倒》。那是一本寫律師的書,顧家臣是學法律的,難怪他從那一遝的厚黑學裏麵抽出這一本兒來。
“家臣,看書怎麽不開燈?別把眼睛熬壞了,咱們家就你一個人不是近視眼。”周家律輕聲道。
顧家臣把翻了兩頁的書合上,道:“怎麽,外麵的戲演完了,終於輪到上我這兒來演了?”
周家律聽了這句話,當沒聽到一樣,走到顧家臣旁邊來坐下,把捏在手心裏的腕表遞給他,說:
“收起來吧!你看你,這麽好的表,當石頭一樣亂扔,劃花了怎麽辦?”
顧家臣冷笑一聲道:“你拿去刮,你能刮花這表,算你能耐。”
周家律見他不伸手來接,就自己幫他把表帶在手腕兒上,一邊說:“算啦,你快收起來吧!我哪敢刮這表呢?哥哥可不像你,有那麽好的命,能隨便糟蹋東西……”
“哥,你說這話我可聽不懂了……你有那個本事,叫人把血親的弟弟打得偏體鱗傷,就沒個本事刮花一塊表?”
周家律剛幫顧家臣扣上表扣,鬆了手,倒是有些意味深長地說:“家臣啊,這你就不懂了……有些人可以打,有些東西卻不能損害。”
“怎麽我在哥哥眼裏還算是個人麽?我在哥哥眼裏,難道不是那任少爺手上的一個玩物?”
“家臣!”周家律急了,“你怎麽什麽屎盆子都往你哥哥身上扣?我怎麽會不把你當人呢!”
“要不怎麽他的一隻表你不敢動,他的人你就敢……”
周家律笑了一聲,道:
“家臣,你也知道你是他的人……哥哥怎麽敢動他的人?就是借我個膽子,我也不敢動他的人啊!哥哥敢這麽做,還不因為你是我血親的弟弟,我是你血親的哥哥嗎?咱們雖說不是親生兄弟,但好歹是直係血親,好歹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呀……”
“這叫扣屎盆子嗎?你自己也說了,我是你血親的弟弟!你怎麽忍心叫人下這個死手!”
“家臣,這可真不是我的錯!你要問問是誰整你,你要回去你的檢察院,問問你的好同事!”
“你少在這裏推卸責任,你當我不知道?明明是你借著我的名字,把消息攔下來,眼睜睜看著你弟弟被人往死裏打!”
周家律突然大聲吼道:“你現在死了嗎!”
他這一聲吼,把玻璃都震得一響,顧家臣嚇了一跳。
顧家臣的聽覺很敏銳,被這冷不防的一吼,震得一隻耳朵裏嗡嗡嗡直響,像要聾了一樣,一時之間都聽不見外界的聲音了,隻有另一隻耳朵還能用。
他受傷初愈,本來一直在靜養,今天這一張酒桌子的混亂吵鬧,就已經讓他心煩意亂,又加上了堂兄的這一聲怒吼,顧家臣的頭開始暈眩起來。
周家律並沒有給顧家臣喘息的機會,語氣咄咄逼人:
“家臣,你現在死了嗎?你不好好地坐在這裏!你的二少爺,恐怕這幾天沒少疼你吧?顧家臣,我的好弟弟,你好好算算這段時間的事情!你出事之後,市局就亂了套了,媒體那邊完全收不住,紀委的,反貪局的,全出動了!如今的局勢你知道嗎?別的不說,就單單說這一個局長,下了他,新上去的可是咱們的人……還有手下的幾個副局,還有……
“這也就算了,家臣,你知道哥哥也是聽人使喚的,我那個二叔,他知道你是我弟弟,他知道我弟弟是任二爺的人,他能不打你主意麽?哥哥要是不幫著他做這件事,哥哥現在的風光可都是他給的,他說一聲沒了,可就真的沒了!身為手下,都是各為其主,你難道不能體諒哥哥的難處……
“你姑媽可全仗著我這個兒子,咱們老顧家全仗著有我,才讓大家能夠揚眉吐氣……你不想想別的,你也要想想你爸爸,他那個芝麻綠豆的小官兒要幹到什麽時候?哥哥不使這一招,他隻怕沒法升上去一步!你知道你爸爸多高興?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你到時候一定會感謝你哥哥的!”
顧家臣的腦子脹脹地疼,哥哥說的話連珠炮一樣,一發不可收拾,他隻聽進去了一半。耳朵裏像灌了水一樣不舒服。
顧家臣麵色蒼白,氣息也有些混亂了起來,連忙伸手去製止住哥哥,道:
“你……你犯不著在這跟我審時度勢,我知道你們的動機不過就是要升官發財……我也不怪你們,我隻問一句,哥哥你知道我要挨打,你這樣做,你心裏有沒有一點點的內疚!”
周家律急了,道:“你看看你說出來的這些話!我怎麽可能不內疚?我雖然比你大不了多少,可我也算看著你長大的……”
周家律說著,眼睛裏竟然浮起了點點淚光。他摘下眼鏡來拿袖子擦拭一下眼角,又道:
“家臣,你難道真的不明白麽?這個世界就是個成王敗寇的世界,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要卯足了勁兒地往上爬,不然隻能一輩子給人踩在腳下!顧家受過的苦還算少?我雖然是個外姓人,可我也是顧家的孩子……家臣,你挨了打,你生氣,哥哥明白,你的苦哥哥能體諒。可是你不能不體諒咱們顧家的苦啊……咱們熬了多久,才熬到一個能出頭的日子……哥哥為了這個家,忍氣吞聲地給人家當上門女婿……家臣,你難道不該為顧家出點力嗎?”
顧家臣聽著哥哥說的話,好像聽不清他說的意思,又好像聽得清。他腦袋裏天旋地轉,隻覺得空間仿佛扭曲了一般,那牆麵上掛著的大幅的婚紗照被擰得像麻花一樣,四周的景象都變了。
四周的景象有點像地震。書桌上的書和杯子都抖動起來。
哥哥的嘴皮子還在那裏不停翻動,一串串的音節從他的嘴裏發出來,像是子彈一樣打在顧家臣的身上,打得他千瘡百孔……
畫麵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顧家臣還在念小學,他們還住在那個貧窮落後的小鎮上,媽媽在家裏剝著一盤豆角,一邊說:
“你哥哥還是考上大學了……你瞧他多會說話?天上的麻雀都能被他哄下來……”
顧家臣呼吸急促,無力地按著睛明穴,心道,好……好個大義淩然的哥哥……
第三卷 了卻君王天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