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他抱著任嘯徐,思緒卻飛回很早很早以前。
那是他第一次去任家大宅,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六月天。任嘯徐說要帶著他遊泳。
露天遊泳池的水碧藍,玻璃一樣清澈見底。陽光投射在水中,浮起一層一層波浪似的光暈。
顧家臣不會遊泳,抱著浮板也不敢大膽地遊動。遊泳池最淺的地方深度是一米五,水剛好壓在顧家臣胸口,壓得他整個胸腔悶悶的。
任嘯徐在一旁給他示範動作,他隻穿一條泳褲,裸露的上半身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的肌肉已經有了成熟的線條,下巴上是刮過胡須的一片青色。
任嘯徐先示範了蛙泳,然後是蝶泳,最後是自由泳。一邊示範一邊還解釋著:
“最簡單的是蛙泳,你先學這個,不許狗刨,太醜了!蛙泳就三個動作,蹬腿,劃手,抬頭換氣……”
他的聲音清朗,從水麵傳過來,就好像風鈴一樣悅耳。顧家臣隻是沉迷在他剛剛的示範動作裏。蝶泳的動作那樣帥氣而有力,仿佛蛟龍出水一般,又像鯉魚集齊力量的奮身一躍。任嘯徐如絲的黑發浸了水,劃破水麵抬頭的那一瞬,水珠就從發尖四下散落,折射著陽光,好看極了……他的肌肉一塊一塊,那樣勻淨,那樣標致,顧家臣不知不覺把臉都看紅了。
顧家臣沉溺在那種美好的畫麵中難以自拔,任嘯徐示範了半天,看他沒反映,一巴掌輕輕拍在他頭上,他才如夢初醒一般說:“你遊得真好!”
任嘯徐沒好氣地說:“我遊得再好又怎麽樣,光看又看不會!”
顧家臣隻好勉強在水裏掙紮了一下,嗆了幾口水,就再不願意動了。任嘯徐忙活了一下午,就隻教會他一個仰漂。
看見顧家臣像死人一樣漂在水麵上一動不動,任嘯徐都快笑抽了。但是顧家臣還是覺得自己是很認真地在學,而且認為自己很能幹,撲騰了一下午,就學會怎樣漂在水麵上了。
他想,這樣以後落水就不會淹死了吧!模樣很得意。任嘯徐看他得意洋洋的樣子,就捉住他往水裏按……
鬧了一個下午,夕陽西下,天邊浮起了晚霞,他們才從池子裏爬起來。在淋浴房衝了身體,任嘯徐拉著他要回臥室泡澡。顧家臣就先去臥室裏等著。等了半天任嘯徐也不來,他就偷偷出去看。
那天下午的陽光真是豔麗,夕陽的餘暉紅豔豔的。顧家臣的頭發還往下滴著水,他胡亂穿著一件T恤,脖子上搭了條毛巾。走在有著一根根白色大石柱的走廊裏。
走廊的石柱切割了光線,他在裏麵一直走啊走,走啊走。走廊那麽長,向外麵望去是一片山清水秀,綠樹蒼蒼。
他終於在一個房間裏看到任嘯徐的身影。
任嘯徐穿著藍色的牛仔褲,白色的襯衫像雲朵一樣,浮在藍天上。他頭上還滴著水,確是低著頭跪在那裏,旁邊站著一個穿了精致洋裝的女人。
女人背對著顧家臣,一頭青絲都盤起在腦後,梳著雍容的發型。女人的臉很小,耳邊兩顆碩大的珍珠,閃著柔和的光,鑽石的底托在夕陽的餘暉裏流轉。珍珠有那樣潤澤的光,卻也抵不了女人身上的一派清冷。
任嘯徐的聲音傳入耳邊來,顧家臣聽見他說:“媽,我答應你,以後你讓我娶哪個女人,隻要是你決定的,我一聲也不會吭……”
那聲音就那樣傳過來,空氣就是介質,沒有一分阻礙。顧家臣聽得腦子裏嗡一聲響,耳邊像是炸開了驚雷一般,直把他從頭霹到了腳。他的眼睛也花了,腦子也迷糊了,整個人愣在房間外麵,像一塊木頭一樣,動彈不得。
他背上一粒一粒全是雞皮疙瘩,後腦勺麻麻的。女人的背影在他眼裏慢慢模糊成一道輪廓。
任嘯徐的聲音絲絲傳到耳邊,他卻聽不清他在說什麽。他心裏不停說,偷聽別人講話是不好的,快回去,快回去……腳下卻像是釘了釘子一般,挪不開步。
他想聽,想聽他說完……他想知道在這之前他們還說了什麽……他想知道任嘯徐說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是要和他分手麽?他說他要去娶別的女人,他說他一聲也不會吭……那他還要不要我呢?任嘯徐娶了那個女人之後,顧家臣,又該何去何從呢……
心亂如麻。
顧家臣站在那外麵,隻覺得全身的筋骨都僵硬了。任嘯徐斷斷續續說著請求的話,他卻一句也聽不清楚,一句也聽不清楚。
模模糊糊看到一個黑色的人影走過來,顧家臣像一隻受驚的小老鼠,一下子鑽回到任嘯徐的房間裏。
跑回去的時候,他想,好奇怪呢。
他去找任嘯徐的時候,覺得這條走廊那樣長,走了好久好久。他心裏還問,怎麽走了這麽久呢?現在落荒而逃,卻發現,原來任嘯徐的房間離得這樣近,才跨了幾步,就到了。
一開始顧家臣覺得,兩個人在一起挺容易,而離開很難。現在才知道,兩個人在一起竟然是那麽難,而離開,卻是這麽容易。
若是緣淺,哪怕情深似海,又能如何呢?相濡以沫,終歸還是逃不過相忘於江湖。可現在季澤同又告訴他,連忘記也是這樣困難。
季澤同和任嘯懷在一起,不過短短半年,他用了整整八年也沒能忘卻。
顧家臣和任嘯徐在一起是滿滿的八年。
萬一今後要分別,他又需要幾年,才能將他忘記呢?
還是說,他會自欺欺人地過一輩子,假裝這一切從來沒有發生?
深夜的醫院靜得出奇。走廊上響起沉悶的腳步聲。任嘯徐從廁所出來,回到搶救室外麵,發現牆上的紅燈一閃一閃的,突然滅掉了。
護士扶著床沿,把季澤同從搶救室裏推出來。季澤同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像一張揉皺的白紙一般,幹幹的,有些起皮。他身上蓋著白色床單,和他的臉色渾然一體,看得人一陣陣心疼。
已經是十二點過了。
顧家臣周六是不用上班的,任嘯徐大概還有很多事。哥哥剛回來,他一定會很忙。季澤同已經送進了貴賓房,加了特別看護。幾個彪形大漢把病房門口結結實實看守了起來。保鏢領頭在病房裏頭,盯著季澤同,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方才可不是一眨眼的功夫,季澤同就把那一包有毒的種子混進酒裏給吞了。季澤同脫離危險之後,季老爺子來過一趟,舉著拐杖給了保鏢領頭狠狠一下。現在他可不敢再出什麽岔子了。
季老爺子過來,任嘯徐又免不得要應付一番。老爺子胡子都氣得翹起來,銀白色的頭發搖得顫顫巍巍,拄著拐杖跺著腳,直歎氣。老爺子當兵時候的副官現在也一直跟在他身邊,老副官也是一把年紀,好不容易把季老爺子勸回去了。
顧家臣隔著窗戶往病房裏看,醫院慘白的燈光照著季澤同的臉,他蒼白得簡直像一具屍體。顧家臣自告奮勇地說要在這裏守著。
任嘯徐冷冷道:“他不缺人守著。”
顧家臣抬眼望著病房裏裏外外的保鏢,心想他還真是不缺人守著。可惜他最希望能守在病床前的那個人,無論他的情況多麽嚴重,怕是也不會來了。
任嘯徐開過來的車是加長的,車上空空蕩蕩,隻有他們兩個人。
任嘯徐把顧家臣緊緊摟在懷裏,好像害怕他被人搶走一樣。他的身體微微有些顫抖,雙眼緊閉。
他的手纏得顧家臣那麽緊,像捕獵的蟒蛇一樣,纏的他發疼。顧家臣躺在他的身上,腦袋挨在他的胸口。任嘯徐的心跳輕而快,每一下跳動都像一個小錘子,敲在顧家臣的後腦上。
這樣抱著不知道多久,任嘯徐才緩緩吐出一句話來。
“家臣,你可不許尋死覓活。”
聽到這句話,顧家臣緊繃的身體突然像被抽走了筋骨一樣軟下來,他自嘲地笑了一聲,冷冷道:
“我沒有那麽傻……澤同能鬧著你們,因為他是季家的小少爺,如果他出了事,季家會找你們拚命。我尋死覓活有什麽用?我算什麽東西——死了也沒人在乎。”
他狠狠地咬著牙,咬得咯咯響。任嘯徐抱著他的力度那樣重,他此時也已經習慣了似的,那緊箍的疼痛仿佛沒有了,他隻是覺得手腳冰涼。
任嘯徐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在他腦後,敲的他整顆心都是涼涼的。
耳邊迷迷糊糊又響起了那時候聽到的話。
“媽,我答應你,以後你讓我娶哪個女人,隻要是你決定的,我一聲也不會吭……”
他算什麽東西?這樣的身家,這樣的性命,在別人眼中,恐怕還不如任嘯徐的一件衣服。
空氣是死一樣的沉默,顧家臣的心仿佛也被拖入了深淵之中,無盡的黑暗從他身體周圍蔓延開來,而寒冷則從四麵八方潮水一樣地向他湧來。
半晌,任嘯徐的聲音才清晰地在耳畔響起:“我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