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浴室裏傳來嘩嘩的水聲,任嘯徐在洗澡。顧家臣虛脫似的躺在床上,赤裸的身體裹了一層薄被。絲被滑膩,觸手生溫,裏麵是新出的蠶絲,又軟又輕。


  他剛才被吊燈晃花了眼,正側著頭休養。眼角還有一絲涼涼的淚痕,也不知道是被光照的,還是做得太激動了。顧家臣想起了平日,在辦公室對著電腦,對久了,也會眼花,也會流眼淚。


  躺著躺著,聽見任嘯徐在浴室裏叫他。


  顧家臣掀開被子,徐徐步入浴室。


  任嘯徐已經洗完澡,隻在腰間圍了一道白色。顧家臣就著蓬頭衝了衝身體,拿起浴巾來擦拭。他的頭發很黑,被水沾濕了就貼在額頭上,順著臉他的輪廓往下滴水。方才出過一身汗,他的酒清醒了不少。


  任嘯徐的酒也醒了大半。他拉著顧家臣身上的浴巾,把他拉到懷裏來,想幫他擦幹淨,卻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任嘯徐被人攪了興致,扔下浴巾走出去,一邊穿衣服一邊問:“誰?”


  顧家臣也草草地擦了擦,就緊跟著他跑出來。


  隻聽見門外麵是那個領頭保鏢的聲音,有些焦躁,道:“任少爺,請快出來吧,我家少爺出事了!”


  任嘯徐聞聲把眉頭一皺。


  他剛把褲子穿好,襯衫扣子還沒來得及扣上,袒著胸脯就開了門。他穿衣服的動作本來就很慢,連後出來的顧家臣都已經把襯衫穿好了。顧家臣跟著他衝出去,到了客廳,發現外麵的大門已經打開。


  客廳裏麵醫生站了一地,正圍著季澤同忙裏忙外。


  為首的醫生滿頭是汗。季澤同側躺在沙發上,一根管子從他的嘴裏插到胃部,他的臉色蒼白,汗珠已經浸濕了額發,正從發尖上往下流淌,一顆顆打落在瑪瑙色的地板上,濺開成不規則的幾何形狀。


  任嘯徐看到這情形,厲聲問旁邊的保鏢:“出了什麽事!”


  顧家臣也是大驚,衝上去問旁邊站著的醫生。


  一個醫生戴著手套,手裏拿著一個酒杯走過來說:“任先生,我們在這個杯子裏發現有毒成分。”


  “毒?什麽毒!”


  任嘯徐從醫生手裏接過酒杯,把它提起來對著光看。


  杯子裏還有小半杯酒,迎著光,就看到杯子的底部沉著一顆半個花椒粒大小的黑黑的物體。酒杯晃一晃,那顆黑色的東西就在底部微微動一動,像是一個小生命,沉睡在琥珀色的白蘭地酒當中。


  “任先生,這是曼陀羅種子,有劇毒。服用十顆以上即可中毒。季先生恐怕服用了不少,好在發現得早,應該不會有大的生命危險。”


  曼陀羅?顧家臣腦子嗡嗡作響,一時之間未能反映。服毒……澤同服毒……他竟然要自殺!

  顧家臣小的時候也文藝過,像什麽曼陀羅、曼珠沙華一類的植物,他都有所了解。曼陀羅全草都有毒,以果實特別是種子的毒性最大,嫩葉次之,幹葉又次之。許多武俠小說裏喜歡把它當作慢性毒藥來寫,其實隻要吃上十幾顆這種草的種子,最快過半個小時就能夠毒發,重則身亡。


  回想自己和任嘯徐在臥室也呆了近一個小時了。從他們進去的時候算起,現在正應該是毒發的時候。


  曼陀羅……曼陀羅……中此毒者,咽喉發幹,吞咽困難,聲音嘶啞、脈快、瞳孔散大、譫語幻覺、抽搐,嚴重者發生昏迷及呼吸、循環衰竭,最後死亡……


  曼陀羅……曼陀羅……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欄倚……曼陀羅……曼陀羅……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時盡,隻有相思無期……


  顧家臣喃喃地念著這毒藥的名字,心卻早已涼了大半。額上的水珠幹了,蒸發時候有一陣寒氣。


  任嘯徐衝著保鏢的領頭大聲道:“你怎麽當值的!怎麽能讓他弄到那有毒的東西!”


  領頭的臉色慘白,恐怕也是嚇壞了。季澤同側躺在沙發上,手腳都被人按住,他的表情痛苦地扭曲著。


  醫生正通過那根管子不斷往他的胃部灌入鞣酸。鞣酸特有的微弱的臭味和澀味直衝入鼻,顧家臣看得胃部一陣抽痛,表情跟著也難受起來。


  任嘯徐的酒徹底醒了。


  今天真是亂七八糟!一大清早的被叫會任家本宅,獲悉哥哥要回來,讓他趕緊準備歡迎會。定會場、發邀請函、接機、招呼客人,七手八腳忙到晚上,也沒來得及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又被那一群海歸們拉著灌了半天酒,頭都暈了,搞的做事也莫名其妙了起來。


  真他媽亂七八糟!任嘯徐捏著那個還剩了一顆種子的酒杯,猛然砸在地上,砸得“砰”一聲巨響,像是有什麽東西爆炸了一般。顧家臣隻覺得耳朵裏“昂昂”直響。


  粗略地洗過一回胃,救護車把季澤同帶到醫院,任嘯徐的車跟在後麵。消化科主任早已得到消息,帶著手下一幹人馬站在走廊兩邊等候,季澤同進了搶救室,他的情況有點嚴重,已經出現昏迷和呼吸困難。


  任嘯徐和顧家臣在搶救室外麵守著。


  已經是半夜了,醫院大廳病人寥寥無幾。手術室有幾個亮著燈,患者家屬焦急地等在外麵,安靜地不發出一絲聲音。


  有時候他們會往這邊看,大概沒有見過那麽大的陣仗。


  搶救室外麵全是白袍子和黑西裝,站了滿了整條走廊。黑白的人群中間簇擁著高高大大一位公子,長得很是精神帥氣,然而臉帶怒色與擔憂。恐怕是一位要緊的人出事了。


  五月的夜晚還有些微涼。旁邊有人拿了墊子過來,鋪在搶救室外麵走廊那一溜不鏽鋼椅子上。任嘯徐一屁股坐上去,翹著二郎腿,手環抱在胸前。消化科主任正低聲寬慰:

  “沒事,任少爺,搶救很及時,出不了危險。”


  任嘯徐隻是鐵青著臉等候,嘴唇緊閉,一句話也不說。顧家臣站在他旁邊,知道他心情不好,隻能暗暗地碰碰他的肩膀。


  走廊的盡頭掛著一個圓形掛鍾,指針滴答滴答地走。走廊人雖多,卻是規規矩矩,鴉雀無聲,那指針走的每一下都能敲在人的心上。顧家臣在心裏數著指針的聲音,一下,兩下,三下……


  不知道數了多少下,任嘯徐突然站起來,朝著廁所走去。他的秘書不放心,也跟了過去,顧家臣和他一起。


  醫院的廁所大概消過毒,還留著淡淡的氨水氣味。任嘯徐上了廁所,洗了手,卻沒出去,而是站在窗戶那兒發呆。


  窗外是滿目的萬家燈火,璀璨得好像滿天的星星都灑落在地上。是誰把星星串起來了呢?是誰把它們掛在樹上,掛在道路兩旁,掛在高樓上,掛在江水的兩岸,掛在千家萬戶的窗戶裏,掛在情人的心頭裏……


  明亮閃爍的燈火倒映在任嘯徐的眼睛裏,映在他的眼底,深深的,就像是他的寂寞。高天上一輪新月,月色如霜,那樣清寒,那樣凜冽。一絲風吹過來,吹散了鼻下氨水的氣味。


  可鼻腔裏失去了那一種刺激,心裏的擔憂就突顯出來。


  任嘯徐覺得有幾分無力,心上像是有一根細絲牽扯著,牽扯著他的心跳,每一下,每一下。一顆心懸在半空,極度空乏,極度的不安穩,每一次跳動都像是要把那根絲掙斷了,心髒就要落入無盡的深淵,深淵裏是連綿千裏的黑暗。


  他好累。可他不知道該向誰說,不知道該怎麽說。


  他的手插在褲兜裏,握緊了,關節都有些發白。


  背上突然一陣暖意,顧家臣貼在了他的背,雙手從他的腰際環過,手掌放在他的胸前,輕柔地,輕柔地撫摸著。


  “沒關係,醫生說了不會有危險……”顧家臣把臉貼在他的肩膀上,軟語寬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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