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公園夜色清幽。天色黯淡,一個小蟲兒嗡嗡嗡飛到季澤同身邊去了,上上下下繞著圈兒。
顧家臣站在旁邊,數著那蟲兒繞的圈子。繞到第七八圈的時候,季澤同終於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一扇子把那蟲兒拍走了。這一扇子力氣有些大,把那個小蟲子一下拍到旁邊杜鵑花的葉子上,“啪——”的一聲。小蟲子受了驚嚇,蜷成一團掉落在地上,頓了一會兒,察覺到周圍平平靜靜似乎沒有危險,它才又展開翅膀嗡嗡嗡飛走了。
“天也晚了,不如先我們去嘯徐的公寓……你也還沒吃晚飯吧。”顧家臣試探性的問。
季澤同想了想,便站起來,說了聲:“走吧。”
他理了理衣服,把扇子扔在躺椅上。兩個人順著那條小小的石板路走出去,沒走兩步,旁邊就圍過來一圈人。為首的那個恭恭敬敬問:“小爺,這是要去哪兒?”
季澤同冷冷道:“你放心,我不去宴會上找麻煩。你叫司機來,我們去牡丹城。”
為首的黑色西裝點了點頭,隻一個眼神,便有人去開車過來,另外一些人把那石頭桌子上的茶杯並旁邊的躺椅扇子具收拾了。
顧家臣陪著季澤同坐。車內的密閉效果極好,聽不見一絲風聲雜音。音響裏緩緩流淌出鄧麗君的歌,洋溢耳側的古老的柔情。
季澤同說他是陪他爺爺來的,想必這歌也是他爺爺聽的吧。季老太爺當年也當過兵上過戰場,後來又一直是在京的高官。退休之後返鄉,在這花團錦簇的西南重鎮,回味往事之時,也總離不了這些讓人懷念的老歌。
玉樓深鎖薄情種,清夜悠悠誰共。羞見枕衾鴛鳳,悶則和衣擁。無端畫角嚴城動,驚破一番新夢。窗外月華霜重,聽徹梅花弄。
鄧麗君的聲音清潤如露,和著簫聲笛韻,絲竹悠悠,恨也悠悠。秦觀的詞不但婉約,還有南宋詞獨特的音律講究,讀起來別是一番朗朗上口,聽起來又更添幾分動人心弦。他最出名的一句,恐怕要數那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是啊,怎麽需要朝朝暮暮?他撇下他八年,不管不顧,不聞不問,他卻還是不能把他忘卻。一旦牽動了情思,任他走到天涯海角,也會把係著他的那一顆心一並帶走。這八年,季澤同活得仿佛沒有心跳,沒有知覺,宛如行屍走肉。一腔思緒早就在八年前的那個晚上,隨著那飛機上的人一起跨越了重洋,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縱使如今任嘯懷回來了,誰知道他有沒有記得,把季澤同的心也一起帶回來呢?
顧家臣偷偷望向窗外,香檳色的轎車被一圈四輛黑色奔馳包圍著緩緩前行。真是玉樓深鎖,玉樓深鎖。
新竣工的華爾道夫大酒店此刻怕已是觥籌交錯。
長桌鋪著白布蕾絲拚成一線,連席的酒杯壘出一座座金字塔,新開的香檳閃著雪白的泡沫,從最頂上的那隻杯子裏溢出,緩緩流至最底處,酒水映著燈光,閃爍流彩。每一盞酒杯深處都流轉著那一排排笑靨如花的人,一句句甜如蜂蜜的話。流轉著每個人心底深藏的心事,流轉著錢、權、名、利,流轉著貪、嗔、癡、戀……閃爍的酒色正如這車的顏色,惹人稱羨,惹人稱醉。
而他們兩個今夜卻注定是局外人。美酒華服,璀璨燈光,應接不暇,熱鬧喧天的場麵,必是有一整夜的迎來送往,歌舞升平。任嘯懷隻怕沒有心思去回想他們的過往。
八年的時間足夠模糊所有記憶,足夠老了鴛鴦鸞鳳,舊了繡枕錦衾。清夜悠悠,有誰與共。舊夢怎堪驚?
季澤同像一隻受傷的小鳥,耷拉著翅膀,忘記了如何飛翔。車窗外麵是一叢叢後退的纏繞著燈飾的樹木,顧家臣腦海裏電影一樣放映著季澤同的過去。他所知道的過去。
他在廁所裏挨打,程憶周幫他踢跑了那一夥人。一旁的季澤同看著他的眼神是冷冷的,帶幾分輕蔑,帶幾分嘲笑。那時候他就想,這個人難道沒血沒肉麽?他怎麽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他在教室裏上自習,季澤同突然闖進來,在全班一片嘩然中把他拖了出去,任嘯徐帶著一臉戲謔在洗手台上欺負他,他還聽見季澤同的聲音在外麵說,“悠著點,還在上課呢”!那時候他就想,這個人怎麽這麽壞,這麽沒心沒肺?
他從老師的辦公室裏出來,和任嘯徐撞了個滿懷,任嘯徐要拉著他去醫務室,他羞紅了臉說不去,季澤同就在旁邊對他冷言相譏,拳腳相加。那時候他也想,這個人怎麽這樣不懂得為別人考慮,什麽事情都聽任自己的一時興起,一時私欲?
那時候他隻是以為,一定是因為季澤同是個二世祖,一定是因為他被家裏人慣壞了。當得知季澤同是家裏的老幺的時候,顧家臣更堅信他是備受寵愛,直至被溺壞了的那一個。他自己是家裏的老大,是哥哥,所以要承擔更多的責任,相比而言詩華就比他更輕鬆——他真是羨慕那些老幺,羨慕到有點嫉妒的地步了。
他哪裏知道原來季澤同是真的,真的早就沒有了心呢?
汽車開得格外慢,顧家臣眼睜睜看著窗外,一環路的景象異常繁華。現在是八點多,許多寫字樓都已經熄了燈,高樓上星星點點有些稀疏,而道路上確是車來車往,川流不息。
他們這一行就有五輛車,季澤同的那輛賓利顏色又罕見,混在車流當中格外顯眼。紅燈的時候,有車子找到一個縫隙,就想從旁邊插過來,開近了,看到季澤同那車的標誌,又趕緊一腳刹住。無奈後麵的車已經把後路截斷,那車便進退不得,急的按喇叭,後燈閃爍不跌,照得後麵的車身上一片殷紅。
顧家臣又看到了一環路的群光廣場。那標誌性的古琦和勞力士的招牌,像是從天上掉下來一般,巨大而耀眼,鋪排得滿樓滿牆都是奢華。最高的那一棟是移動公司的大樓,旁邊是招商銀行,再旁邊是王府井百貨……真是高樓聳立,鱗次櫛比。
汽車拐過一個彎,廣場後麵緩緩升起的,便是新建的華爾道夫大酒店。門前已經被車堵滿了,偶爾還能看到的掛著相機的人進進出出。從酒店外麵開始就有侍應大排長龍,全是清一色的黑西裝黑領結。女服務員們踩著高跟鞋,踢踏踢踏,身影倒映拉在晶瑩剔透的琥珀色地板上,一串串姿態靈動。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顧家臣趕緊回過頭來看了看季澤同。他雙目緊閉,拉著窗簾兒,表情沒有一絲波瀾。
手機突然一陣搖動,顧家臣一愣,它已經自顧自地唱起來。
“那天午後,我站在你家門口,你咬咬嘴唇還是說出來分手。我的挽留,和眼淚全都沒有用,或許我應該自食這苦果……”
顧家臣嚇得一個激靈。
他的手機鈴聲還沒來得及換。本來應該來電鈴聲是《煙花易冷》,而鬧鈴聲是這首《認錯》,可他前不久把這兩首歌交換了。這個時候咱們能讓季澤同聽到這首歌呢?那歌赤裸裸的唱了“分手”兩個字,這不是要他的命麽!
他趕緊按了接聽,卻是任嘯徐打過來的。
“怎麽樣,你們現在在哪裏?”
任嘯徐的聲音有些空蕩,大概是在一個巨大的有共鳴的空間裏。顧家臣猜著應該是廁所。華爾道夫的廁所可大了,大的像一個小型宴會廳一樣。顧家臣去看過一次,就被深深的震撼了,久久也不能忘記。
“我們現在在車上,剛過了群光廣場,澤同說他想去你的公寓呆著……他挺乖的。”
顧家臣一邊說一邊偷偷看季澤同的表情。他的眼皮微微有些響動,大概剛才的歌確實打擾了他。不過那睫毛微微顫悠了幾下,終究還是沒了動靜。
畢竟八年的時光,他大概也想了太多,經曆了太多。什麽傷心的歌沒聽過?什麽傷感的事沒回憶過?
任嘯徐停了一下,說:“我和你們一起回去。你先走,我去叫車來。”
“你和我們一起……那你哥哥的歡迎會呢?”
“又不是什麽大事。人太多,煩得很。我和你們一起……陪澤同喝兩杯,把今天先弄過去。”
“那我們先走——”顧家臣話還沒說完,就聽到電話裏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
“嘯徐,跟誰打電話呢!準是跑進來躲酒的!”
緊接著就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任嘯徐的聲音說:“哥,你饒了我吧,今天我也傷筋動骨一整天了!你就不肯放我去休息休息?”
顧家臣頓時滿身滿背炸起了雞皮疙瘩,“嘟”一聲按掉了電話,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額頭上已經密密的起了一層冷汗來,後脖子到下巴頦都是麻的。
嘯徐叫他哥……剛剛那個聲音是任嘯懷?是任嘯懷!
顧家臣把電話藏進衣兜裏,坐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他豎起耳朵來聽季澤同呼吸,一起一伏,仿佛沒有什麽響動。如此聽了三四聲,才鼓起勇氣來拿眼角的餘光瞄了他一眼,發覺他仍舊是閉著眼睛,頭斜斜靠在靠背上,仿佛熟睡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