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顧家臣給問得一愣,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季澤同看上去好像不知道任嘯懷已經回來了似的。可今天的他又和平時不大一樣。
他在電話裏麵那樣寬容,顧家臣不小心叫了他“澤同”,對他的失言,他竟然一句挖苦的話都沒有。
顧家臣不禁納悶,那個走路帶風說話帶刀的季澤同到哪裏去了?莫不是喝了兩杯茶,看了一回花,就把他的心腸都看軟了吧!他想著想著又自己責備了自己一番,這個時候還有心思去開玩笑!
顧家臣正考慮該怎樣回答。抬起頭來,發現流金抹紫的彩霞不知何時被濃墨般的夜色隱去,天色開始暗沉。
對麵的杜甫草堂點起一叢一叢燈籠,拿極纖細的竹竿搖搖曳曳挑起在溪邊。白紙紅紙,墨跡飛揚,書著杜工部的傳世名句。
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
草堂的對麵,浣花溪的右岸,則是亮起一盞盞光如月色柔白的路燈。
季澤同一身米白色西裝,側臥湘妃竹下,晚風吹得他衣袂飛舞。那執著紙扇的手在如月光般的路燈下輕輕搖動著。春夏之交的西服料子薄,手一搖就往下滑了幾寸,露出小半截手臂來,如同白玉雕琢而成。
顧家臣覺得他好像在哪兒見過季澤同這幅摸樣。
季澤同從小長在北京,小時候跟著許多名角兒學過戲,他最厲害的一個老師叫梅葆玖。學戲的人身段很好,一言一行都有固定的動作規矩,所以季澤同但凡側臥,必是貴妃醉酒的身段。
顧家臣緩緩想起了初三那個暑假。他在後台湊熱鬧,看見季澤同,也是這副模樣。他躺在椅子上,心事重重,欲說還休,無精打采。陽光灑在地上,季澤同懶散如一隻貓。
燈光星星點點映著水麵,像是滿天繁星的倒影。可此時天上卻沒有星星,隻有暗沉沉的夜,不時飛過幾隻麻雀,略帶著淒涼。
不過是抬頭那片刻的冷場,時間仿佛被這流水螢燈拉長了一般,顧家臣覺得時間像要凍結了。他正欲開口,卻從旁邊花叢裏突然鑽出一個人來。
“你說有要緊事,哄我開車送你過來,卻在這裏和人喝茶!”來人聲音高亢,灑脫不羈,帶幾分沙場將士的鏗鏘,又帶幾分江湖俠士的豪爽。
原來是馮霖。顧家臣以為他已經走了,沒想到他這會兒卻又鑽出來,一屁股坐在石凳子上,二話不說拿起個杯子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嚐了一口,卻把嘴一撇道:
“茶是好茶,隻可惜涼了!”
若是平常,看到馮霖這樣冒冒失失地闖進來,顧家臣不知道會怎樣擔心。季澤同一向不喜歡有陌生人,尤其是身份不合的陌生人闖入他們的世界。他連認識了七八年的自己都還不大待見,何況是素不相識的一個馮霖。顧家臣本來條件反射地要去把馮霖拉走,視線又不敢離開季澤同半分,猶豫間,竟然住手了。
馮霖這會兒還未經允許就喝了季澤同的茶。依得他平時的性子,非把這一套價值連城的茶杯給砸了,然後把馮霖胖揍一頓不可。
可是今天季澤同好像懶懶的,幹什麽都沒興趣。馮霖突然冒出來喝了他的茶,他連眼皮子也不抬一下。顧家臣才緩緩鬆了一口氣,一顆心卻還是懸著放不下。
馮霖嘴裏嫌茶涼了,手裏卻不閑著,又給自己到了一杯。他手肘撐在石頭桌子上,手背托著下巴,舉著茶杯四下環顧來。
“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馮霖上上下下打量了季澤同一回,又回過頭去對著溪水,緩緩吟道。
他是在形容季澤同像孔雀麒麟麽?
季澤同聞言冷笑一聲。他這笑聲一出,顧家臣冷汗就下來了,粘在背上有些微涼。未及顧家臣開口,季澤同自顧自地就先講起話來。
“我老太爺說今天心情好,見這公園花開的好,讓我陪他來喝茶,喝了兩口他又跑了,叫我在這裏等他——卻等來你們兩個。”
季澤同抬起眼角來把顧家臣和馮霖微微掃了一掃。
“我說家裏的園子不比這公園差,又清靜,老爺子怎麽又想起來這兒了?說吧,到底什麽事!”
那最後幾個字說得凜冽,仿佛從前顧家臣認識的那個季澤同又回來了。顧家臣看著他,看到他的眸子裏映出對麵燈籠的火光,映得那樣清晰,那樣全神貫注,他的半截手臂舉在空中凝固著不動了,望著對麵的燈火怔怔地出神。
五月的夜晚還是有些涼,此刻露氣已經下來了,季澤同躺在竹子邊兒,頭發上掛了濕漉漉的一層細水珠兒。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
顧家臣心裏突然一緊。都說有情人之間是有感應的,季澤同這個樣子,莫不是直覺已經告訴他什麽了?
“這麽好的天氣你不和你那位在家好好溫存,怎麽想起來要來看我了?”
季澤同話音未落,就聽見旁邊馮霖大呼小叫地嚷了起來:“好啊,顧家臣,原來你有女朋友,竟然瞞著你老哥我!”
顧家臣也來不及跟他解釋。隻怔怔看著季澤同,半晌,緩緩啟口道:“他哥哥今天回來,他去接機了,晚上怕是有歡迎會。
顧家臣說出這句話,覺得頭那幾個字重似千斤,他每說一個字,就要用盡全身的力氣。說到“回來”兩個字的時候,顧家臣好擔心季澤同會突然暈倒,因為他自己已經要承受不住了似的。好不容易把這句話說完,他暗暗長舒一口氣,再看季澤同的反映,他卻還是出著神。
季澤同喃喃道:“嘯徐以往哪次聚會不帶著你?”囈語般的聲音到這裏戛然而止,顧家臣隻覺得如同繃緊的弦突然斷掉一般,震得他心中一顫。停了一會兒,又聽見他接著說:
“我當是什麽大事,原來他今天回來,我竟不知道。”
這話吐得柔和,又低又細如同自言自語,顧家臣卻覺得每個字都像是朝著他砸過來一般。那個道字的音韻在耳邊纏繞,久久散不去。嘩啦啦的流水聲生生傳入耳來,提醒著顧家臣這浣花溪還在旁邊流淌。
溪雖不寬,水雖不深,他卻還是擔心季澤同會突然縱身一躍而入,便把眼睛盯著他眨也不眨。季澤同也是看著那溪水裏的倒映出神。馮霖喝著茶看風景,一分一毫也不去打擾他們。
夜風吹過,吹起一牽南蟈蟈小而尖銳的叫聲。
這時候馮霖的肚子突然咕咕叫起來,他低著頭看了看表,發現已經八點了,於是錯過了什麽重大事件一樣站起來說:“家臣啊,既然你還有事,我就先去吃飯了!”
他把茶杯放在石桌上,回頭很有禮貌的對著季澤同說:“謝謝你的茶,改日我再回請。”
說完嗖的一聲又不見了。
顧家臣很感慨這個人的來無影去無蹤,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也不知道他是什麽屬性。這個人怎麽能這麽無憂無慮呢?而自己的生活又為什麽總是有那麽多棘手的事情?
顧家臣心裏沉沉的,他很想跟季澤同說點什麽。起碼他知道他此刻一定是很心痛的,當初他們分手的時候,聽嘯徐說,季澤同都快瘋了。從他突然變壞也可以看得出這件事對他的影響之大。而他到如今也無法忘卻。可顧家臣看著他心裏就像壓著一塊大石頭,怎麽也搬不開。
他想勸他。
可是他該怎樣勸他呢?他有什麽立場來勸他呢?自己也不能保證自己將來,不會和他一樣,落得這個被棒打鴛鴦,被生生拋棄的下場。
顧家臣愣愣地站在那裏,天上已經升起一鉤新月,迎著蟈蟈的叫聲逐漸高掛。月下燈雖不如白晝,心中的眼淚隻怕早已夠濕透那一袖春衫。分隔八年,音信全無,烈火燃情過,心字已成灰。
當年唇紅齒白的少年郎,一個溫情款款,一個嬌柔嫵媚。他必定帶著他書寫過滿紙滿天的柔情,就像任嘯徐帶著他一樣。
那年盛夏,任嘯徐帶他去大劇院聽戲,他握住他的手,低語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高考前夕,他緊張的連筆也拿不住,任嘯徐帶著他一口氣爬上任氏集團大樓的六十六層,站在最高處,指著盆地裏極目不見涯際的參差十萬人家,高聲說“這是以後都是我的江山,可我偏要舍江山而擇美人”……
大四考研,他嚴重失眠,任嘯徐抱著他,夜夜在他耳邊說話。說他小時候的故事,爸爸給他和哥哥特別訂製了小椅子,帶他們一起聽董事會,為的是從小讓他們接觸商業氛圍的熏陶,將來繼承家業才會更順利,他卻總是打瞌睡……
如此種種,不勝枚舉。任嘯懷也一定帶著季澤同做過吧?聽嘯徐說,他們兄弟倆性格極像。將心比心,叫人如何不傷悲?
季澤同的一腔回憶隻怕都夠殺死他千百回了。他又是個最能沉迷癡戀的人,記性又好,顧家臣小時候隨口說過的一句話,他都能輕而易舉地記到現在,隨口說出。八年,對他而言什麽也不是。
他又怎能忘記當初的歲月?隻怕八百年,八千年也不能夠,不能夠忘記分毫。
人間煙火總是癡,不覺輕歎已流年。歡歌笑語猶在側,羅帳錦衾難成眠。花前月下始知冷,梅畔柳邊終解言。自是年少負芳華,此生應恨共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