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時光如水,白駒過隙,一晃就是八年過去了。
鬧了這麽一場,顧家臣有些累,他的衣服被抓得皺皺的不像話,得拿下來熨。
顧家臣把外套扔在一邊,去了領帶,鬆了領口,坐在床邊揉著肩膀。他給推了一把,撞在茶幾上,肋下一陣陣生疼。頭發被人揪過的地方像被削去一塊皮一樣,跳一跳的刺痛,身上還有些別的傷,隻是現在渾身都疼,他一時之間也說不上來哪兒受傷了。打架的時候一心隻在白墨沙和季澤同身上,也沒留心到底被人打了哪裏。
任嘯徐看著窗外若有所思。顧家臣起身去浴室衝了臉腳,也懶得洗澡了,就光著腳爬上床去。
他揉著傷處,嘴裏忍不住發出倒抽涼氣的“嘶嘶”聲。
任嘯徐聽了,便從窗口走過來撩他的衣服,問他傷了哪兒。兩個指頭把揉得皺皺的襯衫掀起來,就看見顧家臣肋下一片青紫,腫起來一大片,觸目驚心。任嘯徐看了大皺眉頭,起身去翻箱子找藥來擦。
顧家臣看到那傷痕,心裏也是擔心,不知道有沒有撞壞骨頭?斷了骨頭應該更痛吧!不知道有沒有撞到哪個內髒呢?會不會睡到半夜的時候吐血?
發生了那麽多事,他的心裏亂糟糟的。
任嘯徐單膝曲在地上,把雲南白藥往他傷口上噴。又給他拿過一套睡衣來讓他換上。顧家臣脫了襯衫和外褲,發現膝蓋上也是一片青紫。看來受傷的地方真不少,明天上過庭之後是不是去醫院看一看?
真絲的衣服穿在身上一陣滑膩。任嘯徐早看到他膝蓋的傷,叫他挽起褲腿來給他上藥,噴了藥就拿手掌的肉給他輕輕按揉著。
傷處有些疼,任嘯徐的手掌極暖,掌底的肉像女子一般細嫩。他一邊低頭揉著,一邊用低沉的聲音說:“我哥快回來了。”
他的聲音那麽輕,如夢如幻,像山穀深處飄來的回音,緩緩圍繞在顧家臣耳邊。顧家臣愣住了,那一瞬間他甚至感覺不到任嘯徐掌心的溫度。
他也許是有些錯愕的,但是已經過去了那麽久,記憶要從心底騰空還需要一段時間的緩衝。任嘯徐的聲音那麽溫柔,動作那麽輕緩,顧家臣覺得好舒服,舒服得快要睡著了。
迷迷糊糊中,他依稀記得那是中考過後的一個下午,任嘯徐帶他去了大劇院。夏日的陽光從窗戶灑進後台,碎了一地。季澤同一身戲服蜷縮在躺椅上,陽光照在他的背,像極了一隻困倦的貓。
那是顧家臣第一次看見季澤同穿那身衣服。粉紅色的對襟褂子,衣襟衣袖都繡著張牙舞爪的青色銀絲纏枝蓮,白色的水袖如雲灑落。他的頭上珠環翠繞,額頭正中三圈閃亮亮的碎鑽托出鵪鶉蛋大一顆璀璨晶瑩的紅寶石,如一盞小紅燈,映得他半個額頭都是紅灩灩的。
他上著濃妝,長眉入鬢,眼角高挑,腮紅畫滿兩頰。真是麵若桃花,口若朱丹。顧家臣不敢走得太近,可是季澤同看上去真的好美,好美,像一幅畫兒。
他躺在椅上,嘴裏喃喃唱著婉轉的程腔:
“可憐負弩衝前陣,曆盡風霜萬苦辛。饑寒保暖無人問,獨自眠餐獨自行……”
顧家臣還想,聲樂課上說過這段,好像叫“春閨夢”。這貌似是程派的戲,季澤同不是學梅派的麽?他嘴裏的調子纏纏綿綿煞是好聽,到底唱的是什麽呢?可顧家臣不敢問。季澤同總是不給他好臉色看,他看他的眼神就像看見精美的絲絹上爬了一隻小蟲一樣,恨不得一個指頭把他彈走。
那日的陽光還在顧家臣眼前未曾散去,照的他有點恍惚。他懵然問:“回來……做什麽?”
任嘯徐揉著他膝蓋的手停了一停,緩緩道:“回來結婚。”
顧家臣又猛然清醒了。結婚這兩個字打得他心中一顫。
“你哥出國有八年了吧,那他今年是二十……二十六歲。還很年輕嘛,怎麽……就要結婚了?”
“他和陶家的千金在一起也兩年了。沒合適的人選可以不結,有了合適的,還是早點結婚比較好。”
任嘯徐放下他卷起在膝蓋上麵的褲腿,站起身來道。
顧家臣歎了口氣。
“我就說,季澤同平時也不是沒分寸的人,怎麽今天像瘋了似的——原來,他要回來。”
“這就叫瘋了?瘋的還在後頭呢。我哥隻是預計著要回國,還沒回來。回來了不知道要鬧成什麽樣子。我爸叫我看著他,別讓他鬧出事兒來,大家都不好看。”
顧家臣隻是皺眉。季澤同瘋起來天上都是腳印,鬼點子多得銀河沙數,怎麽會是輕易看的住的?
他知道這件事情也是在很久以後。他想著跟了任嘯徐這麽久也沒被攆走,大概他也不會攆自己走了,才敢大起膽子來問些他好奇的問題。顧家臣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見了什麽都稀奇,任嘯徐也不厭其煩地跟他解釋。
他有一天在床上問任嘯徐,為什麽你看上我了?
任嘯徐懶洋洋地趴在他身上,口齒纏綿地說,因為季澤同說上男人其實也很爽。
顧家臣又問,他怎麽知道?他上過?
任嘯徐就不說話了,顧家臣等他的回答等了良久,他卻隻是長長地歎了口氣。
顧家臣又跟他說起那日他看見了季澤同走戲,穿著戲服畫著戲妝,好漂亮,好妖嬈。他身上的衣服真好看,青色的纏枝蓮像湖水一樣;他頭上的珠花真好看,燦爛的寶石像紅燈一樣,他嘴裏還唱著戲文,我也聽不懂,就隻聽見一個詞兒是“可憐”……
聽他說了半晌,任嘯徐就緩緩吟出一個句子:“畢竟男兒多薄幸,誤人兩字是功名。”
後來還說了些什麽,他也記不清楚了,隻知道他從那一大篇話當中察覺出,季澤同似乎在愛著一個人,但是家裏人不願意他們在一起,然後那個人出國留學了,就再沒回來。
顧家臣還天真的問:“季澤同家裏也那麽有錢,他不會出國去找麽?”
任嘯徐隻是淡淡說:“他拿不到護照。”
顧家臣也不去想為什麽拿不到,大概有錢人家有的是手段。他一開始以為男人對女人才會寡情薄幸,沒想到對男人也是如此,那個男人真不堪啊。
那天是他第一次感覺到愛情的脆弱,第一次感覺到一段愛情要承載的不僅僅是兩個人,還有兩個家族。那種感覺挺奇怪的,明明是兩個人的私事,為什麽一大幫人要摻合進來呢?就好像明明是一雙新人的繡床,卻非要一大幫人擠上來鬧,這個教你體位,那個教你呻吟……好生多管閑事,可新人在床上的快感他們又體會不到啊,就好像愛情的滋味旁人根本體會不到一樣。
他心裏隱約覺得,季澤同變壞大概也是因為那個人。季澤同之前都很乖巧的,是初二的某一天突然大家知道他打架了,把人打得很嚴重,然後他就一發不可收拾。
顧家臣其實挺恨那個人的,他把一個好端端的季澤同變壞,讓自己也跟著受了不少苦。
再後來,高中畢業上了大學。任嘯徐放著家裏豪宅不住,偏要跑來和顧家臣擠學生寢室,那時候他才知道,讓季澤同變壞的那個人,竟然就是任嘯徐的大哥。
他還一臉不可思議的看著任嘯徐問:“怎麽你和你大哥都是同性戀?你們家族遺傳麽?”
想了想又問:“那你們家以後誰生小孩子啊?你哥哥也不生,你也不生,你們將來都絕後了……”
任嘯徐風輕雲淡地說:“我哥哥有女朋友。”
那個時候顧家臣覺得季澤同好可憐,喜歡的人被送到離他那麽遠,他做了那麽多出格的事情,沒有人來管他,大家都由著他鬧,卻不知道他隻是希望他喜歡的人能夠回來。
明明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怎麽被搞得這麽複雜呢?顧家臣百思不得其解。還是他到公務員係統工作之後,才知道原來一件極簡單的事情可以被搞得那樣複雜。所以長大還真是一件麻煩的事情,連說話做事都變得麻煩起來,怪不得大人都那麽累呢。
任嘯徐衝了澡出來,換上睡衣,躺到床上摟住顧家臣,柔聲說:“睡吧,你明天不是還要上庭?”
任嘯徐說的話就像催眠曲,吹進顧家臣的耳中,他覺得耳邊似乎被羽毛環繞,輕柔綿軟,不一會兒就進入夢鄉。
夢裏是那個後台躺椅上的背影。陽光照在他身上,照的他像一隻懶洋洋的貓。他嘴裏唱著一支極其婉轉的調子,卻隻能聽清楚一句“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