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顧家臣把拇指按在密碼鎖上停了幾秒鍾,門開了。他在門口換鞋子,一低頭,看見玄關整齊地放著四雙鞋。
灰色的那雙芬迪是任嘯徐的,他簡潔,不愛樣式太繁雜奇巧的;旁邊那雙水白色接鏤空花邊的牛津鞋一定是季澤同的,他妖俏,素喜這些花樣兒,這鞋是普拉達;再過去的那雙軍靴,不用問一定是程憶周的,他從小長在部隊大院兒,現在已經在部隊裏當軍官了;最後那雙是一雙黑色緞麵兒繡花的布鞋,兩隻鞋靠外側的地方一邊兒繡一支血紅的梅花,綴錦閣的高級定製,顧家臣不用想也知道這一定是最小的鍾離的鞋,他腦海裏立馬浮出了纖弱的鍾離昧那一身旗袍大褂的樣子,就像民國曆史裏走出來的人物。
相比之下,顧家臣那雙沒牌子也沒款式的黑色皮鞋往旁邊一擺,和前麵四雙鞋簡直格格不入,就像古時候那些花團錦簇的官家小姐去後花園賞花,旁邊站著的三等侍女一般。
顧家臣換下鞋子走進客廳,果見沙發上等著幾個人。
程憶周一身軍裝坐在一邊單張的沙發上,脊背筆挺,正側著頭看他。他腳上的拖鞋跟他的軍裝很不相配,兩個腳也不是整齊地並排著,這是在好朋友家裏,他還是很放鬆的。
那橫放的三人沙發上貴妃一樣側躺著的一個人,不是季澤同又是誰?他慵懶的白色西裝正敞開著,一邊的衣襟垂到沙發邊兒上,看到顧家臣走進來,眼皮也沒抬一下,沙發旁邊的拖鞋也是散落著。
任嘯徐還沒有坐,他穿著一件白襯衫,外麵套個薄薄的針織外套,一條藍得發白的牛仔褲,套在拖鞋裏的腳上,是一雙白襪子。
鍾離一向是不和他們紮堆的,他年紀最小,今年才剛成年,整天沒事兒就喜歡捧著個書看,任嘯徐把他帶書房去了。
顧家臣有些不明,放下公文包問:“怎麽大家都來了?”
他以為是任嘯徐召喚他呢……
“怎麽著?嫌我們哥兒幾個妨礙你和你男人二人世界啦?得,哥們這就走!”季澤同一張嘴很不饒人,說著要走,其實一個指頭也懶得動。
任嘯徐端著杯子走過來,他是給自己衝的咖啡。在這兒大家都像在自己家裏一樣自在,任嘯徐不會把他們當客人給他們泡茶,他們也不把自己當客人,想吃點什麽喝點什麽,自己就動手去找了。
他把杯子放在茶幾上,一隻手摟著顧家臣走到沙發邊,自己坐了,顧家臣跟著坐在沙發扶手上。
“我先跟你說說你爸。”程憶周換了個姿勢,把背貼在沙發靠背上,一隻手撐扶手上緩緩說。
“我爸,他怎麽了?”
“你爸打電話給我,問我他升職的事能不能幫忙使點力。”他的聲音幹練有力,絲毫不拖泥帶水。
程憶周說完,季澤同又接話了:“我說家臣,你沒事兒管管你老爺子,啊,不就是當年程家老太爺被打到他們鄉下來,受了你們老顧家一點兒恩惠麽?真把自己當程家的救命恩人啦?我說老程家這麽些年對你們家也算仁至義盡了!那麽大老遠的把你爸調到城裏來,幫他這樣幫他那樣,還嫌不夠?”
這幾個人講話都淡淡的,處處透著一種對人愛理不理的感覺。季澤同這席話很刺耳,但他的語調也是慵懶的,他直接當著顧家臣的麵兒指責顧家的人,說得理所當然,一副“我小季爺肯開口和你說話那是你輩子修來的福氣”的口吻。顧家臣怎麽想,他好像真的一點兒也不在乎。
顧家臣眉頭緊鎖,低聲道:“我已經說過他了,誰想他不聽呢。”
“讓他往上升一點兒是小事,可你不願意。”程憶周用他冷淡而沉靜的聲音說。
顧家臣點頭。
當年反右派的時候,程家老太爺被打到鄉下來。老爺子是戰場上的老兵,什麽苦都耐得住,可那時候偏偏又是三年自然災害,吃的東西沒有。老太爺老了,身體大不如前,沒有吃的終究是耐不住,就爬啊爬啊,爬到一家人的院子裏去,結果剛進去就聽到院兒裏傳出一陣哭聲。
後來老爺子餓昏過去了,醒來的時候迷迷糊糊聽到些話語聲,又看到這家拿席子包著一卷東西出去擺在路邊上。是個壯年的男人把那卷席子抱出去的,回來的時候男人看到了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老太爺,嚇了一跳,立馬從地上撿起一根棍子。
老太爺本來以為要挨打了,急忙擺手,結果那壯年人舉著棍子走近的時候,不知怎麽了突然歎一口氣,就把老爺子扶到屋裏去了。
這家的房子有三間,看得出以前境況還是不錯的,可是現在到處都鬧饑荒,房子早已破爛不堪,牆上的白灰和泥巴剝落,露出一節節稻草和竹子。廚房有煙火,大約在煮東西,難道這家有吃的了?老太爺心裏一陣激動!
果然,沒多久一個中年女人端著一盆子雞蛋走出來了,那是一盆子雞蛋!老爺子眼睛都瞪綠了!女人旁邊跟了個小孩子,跳一跳地往盆子裏去搶,她身後還跟了一個打辮子的姑娘,眼眶紅紅的。
堂屋客廳的凳子上,躺了個同樣餓得奄奄一息的小孩子。
等上桌了,母親才開始分發雞蛋,每個人兩個,躺著的孩子三個。程老太爺也得了兩個,珍寶似的吃了一個,另一個捂在手心裏看,看得眼淚花子都快掉下來了。
後來他才知道,他剛進這家人院子的時候,聽到的哭聲,是這家的一個小孩子餓死了。孩子剛斷氣不久,這家的親戚從幾裏地外麵捎了這一盆雞蛋過來,才救了這一家子人的命,也救了他老爺子的命。原來這家的男主人也是有點權利的,所以有人救濟,可還是餓死人了,可見一般老百姓的日子是多苦。
所以程老太爺一直記得這家人的一飯之恩,發誓說等他有朝一日平反了,定要好好報答這家人。
這個程老太爺就是程憶周的爺爺,而舍他兩個雞蛋救了他命的,就是顧家臣的爺爺和奶奶。
那時候顧爸爸還沒有出生。程老太爺拿了雞蛋就走了,後來平反之後回軍隊當了高官。
顧家的後人也把這事兒都忘了。直到七七年恢複高考,顧家大姐,也就是當時紮辮子的那個女孩子,她考上大學了,村上的幹部卻把她的錄取通知書扣下不給。那時候顧家已經走投無路了,顧家臣的奶奶劉氏想起來當年他們救了那個當兵的,聽說平反之後回軍隊當了大官了,就叫大妹子收拾收拾,坐汽車去省裏找人,要是僥幸找到了,求他們看在當年舍了兩個雞蛋救了老爺子命的份上,好歹幫忙把錄取通知書要下來。
可程家那時候已經搬進部隊大院了,顧家大女兒進不去,隻能守在門口哭,哭了兩天兩夜,一個巡邏的兵看不下去了,悄悄幫她遞了個信兒到程家。
程老太爺還健在,而且他從回來之後常常在兒女麵前提起當年的雞蛋之恩,所以聽到這個消息,立馬把顧家大女兒接到家裏來,聽了她的請求,程老爺子說這不算個事兒,讓她安心地回去。顧家大女兒忐忑地走了,一回家,果然通知書恭恭敬敬地送來了。
這就是顧家的發跡。
這也讓顧家人第一次嚐到了權利的甜頭。這家人祖上出過許多當官的,可以說是書香世家,生的兒子女兒個個聰明伶俐,惹人妒嫉,所以鄉裏許多人給他們使絆子,就連好不容易考上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也被人扣著不給。大概當時的人都看得出來,這家人非池中之物,終究是要出頭的,所以明的暗的都要來踩他們一腳,免得將來要看他們小人得誌的模樣。
可不管他們怎麽使絆子,該來的還是來了。顧家大姐上了大專,回鄉當了一個老師,後來調到縣教育局;二哥也循著這條路走,也當了老師……老三老四,讀書的讀書,接班的接班,都脫離農村走向城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