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深情賦無時
越霜寒在棲露殿悠悠醒轉時,已是日居天央,鮫珠紗帷幔半開半闔,濯濯珠光映著從四角窗流瀉進來的明亮的天光,她意識迷蒙地支著身子,不覺間雙眼被刺痛。
眼皮幹澀而倦怠,越霜寒揉了揉眼睛,慢慢掀了被子站起,重重青帳扯開一角,她一邊趿了鞋一邊抬起頭,下意識地喚道侍女的名字,“日煦……”
吩咐還未脫口,因久跪受寒而略略沙啞的聲線戛然而止,掀開的床帳重又閉合,越霜寒退回床幃之間,鞋還未脫下也不顧及。
她看清了,芝蘭玉樹的身影立在檀木軒窗前,茶幾旁,仿佛烙在白紙上的淺黑色剪影,左手扶著瓷杯杯壁,右手撚著調羹一下一下攪著杯中的藥液。
因著她那聲呼喚,顧衍和側身,側臉輪廓清朗俊秀。
“公主殿下?”他向著帷帳裏隱隱印出的影子行禮道,“臣顧衍和。”
“本宮知曉!”不耐煩的惱怒之音從裏傳來,一隻素白的手撥開床帳,“將本宮的大氅拿來。”
越霜寒係上大氅的外扣,端坐在榻邊,望著顧衍和微微皺眉,話音無力,“行禮便不必了,隻是太傅大人應知棲露殿是何地,而本宮的侍女何在?”
顧衍和後退一步,麵色凝滯,“公主殿下,陛下震怒,將您禁足於宮內思過,皇後娘娘已經命令撤去所有服侍的人。”
他有些擔憂地看向那個靜默的影子,公主殿下淡淡點頭,麵色如常。
“殿下,臣已清理過周邊,不會有人監視。”顧衍和覷著她一如既往的清冷神色,心中微鬆了口氣。
既然能來必然要做好準備,越霜寒沒有理會這形同廢話的話,鼻尖嗅到一縷中藥香味,“本宮的藥呢?”
接過還散發著嫋嫋水汽的藥盞,一勺一勺送入口中,極苦澀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開來。飲罷,越霜寒以手帕拭淨唇畔殘留的藥汁,再次起身,膝蓋卻是鑽心刺骨的疼痛,她悶聲坐回床榻,入鬢長眉緊緊蹙起,看得顧衍和一怔。
“顧太傅。”越霜寒煩躁地揉著眉心,聲音泠泠,“本宮的婚事,是定下了吧。”
“回殿下,您與滄溟儲君的婚事在朝中反對之音不小,但陛下一意孤行,君心實難轉移,加之……”
“本宮隻在乎結果。”越霜寒一雙幽亮的眼眸注視著他。
“是定下了。”一絲悵然掠過顧衍和的眼眸,對這樁婚事個中因果他是最清楚不過,與外族聯姻本因先從旁支挑選,此次卻略過篩選直接挑中了陛下的嫡長女永樂公主,之間運作之迅捷令人來不及做出反應,尤其是新後母族裴氏推波助瀾,所起的作用舉足輕重。
“太子最近如何?”得到了早已預演過無數遍的答案,哪怕這結果會將她推入深淵,越霜寒臉上依舊古井無波,她把玩著手中精巧杯盞,狀似無意地拋出問題,“他的功課如何,太傅?”
“太子殿下天資聰穎,領悟力過人,近來又頗為勤勉,精進不少。”
“那便好。”越霜寒懸著的心放下了,幼弟越雲翊的功課一直是她最掛心的事。從前雲翊頑劣,令她頭疼不已,不過雲翊也有了十一歲,又經曆種種變故,才開始上心於學業。如今昔日的裴貴妃誕下了五皇子,上位皇後,背後有裴氏支持,雲翊雖是長子,太子地位卻不會再如從前穩固……
越霜寒眸光一暗,“讓雲翊表現得不必太過突出,但更不能落後,最要緊是不許他招惹是非。”
顧衍和道:“太子殿下沉穩,並不曾主動招惹是非。”
“不主動招惹是非,不意味著是非不會貼上身來。”越霜寒眸間寒星微聚,“本宮出嫁後便再不能為他擋什麽了,還請太傅替本宮好好照顧雲翊。”
“是。”顧衍和垂著手屈身應道,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又抬起頭來,“殿下,您讓臣查的關於滄溟的情況,臣都已打探清楚了。”
他從寬袖中取出一卷軸,恭敬地遞給越霜寒。
越霜寒懶懶一抬眼皮,“你做得好,先放著罷。”話鋒一轉,“太傅大人忙於事務,恐怕底下的人都來不及清理了。”
毫無迂回的試探之言,話語間的鋒芒刺得顧衍和心中一緊,“公主,和親之事,臣已聯係各位禦史據理力爭,臣一片冰心日月可昭!”
“罷了罷了,已定之事,本宮並不想聽顧大人表忠心。”她截斷他的話頭,麵色稍霽,“日子定下了嗎?”
“尚在議中,可也左不過下月了。”顧衍和強忍下心中滿腔真言,頓了頓才回答道,俊秀的眉宇間染上了層層陰翳。
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
那年杏花微雨時,他隨進宮述職的父親回京,初入燕宮,見到的便是女孩一身紅衣似火,分花拂柳穿過叢叢如瀑的紫藤蘿,停下仰頭望著一隻棲息桃樹枝頭啾啾鳴叫的雲雀,繡鞋若有所思地劃著十字。
彼時他並不知曉女孩的身份,隻以為是哪家不懂事的小姑娘,而在他經過的一瞬間,年僅六歲的公主忽扯住他的衣擺,嚷著要他捉下那一隻花色美麗的鳥兒。他被纏得無計可施,隻得硬著頭皮去爬樹,桃花落了樹下紅衣女孩滿身,發間亦沾上了緋色。
而當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取下那隻鳥兒回頭要送給她的時候,女孩已經不見了蹤影。
小雀從鬆開的指尖飛出,顧衍和悵然許久,宮廷夜宴的繁華亦分不去他的心。直至夜宴盛時,皇帝舉杯讚他少年英才,女孩突然拎著裙子從席間碎步跑出,向他討要那一隻雲雀,惹得滿堂哄笑,他呆呆地望著公主被燈火映亮的臉龐,美麗得讓人心驚,他永遠不會忘記,那時她偏著頭,嘴角含笑,朝他伸出的手,指縫間糜爛的花朵。
顧衍和不像他的父親,有卓然超群的智慧,但他一直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想傾其所有守護的,就是眼前這位被帝王所棄,孤高冷僻的永樂公主殿下。
旁人皆道永樂公主冷麵冷心,可她也曾有天真爛漫無拘無束的時光。偏偏一眼萬年,這些年來他婉拒了所有親事,隻為等待他心中的明月光逐漸褪去青澀長成與他相伴的模樣。他親眼所見昔日榮寵加身,驕傲如斯的她;而今日她無依無靠,從九重天跌入泥沼。
顧衍和看在眼裏,疼在心上,他不懂得心高氣傲的她,是怎樣挨過他人的輕賤與陷害走來,而他還沒來得及待她如珠如玉,便失去了一切以後。
指甲深深陷入皮肉,殷紅的血滲出,顧衍和察覺不到痛,因為心中煎熬苦楚,更痛萬分。
“太傅?太傅大人!”呼喚剪去回憶的絲線,將他拉回現實,他對上公主微微不耐煩而皺起的眉眼,萬千心緒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