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宵別夢寒
泛古大陸，燕朝，大明宮。
夏夜涼如水，青石板的寒意透徹心扉，越霜寒僅著單衣，解簪散發，在宮前石階下長跪不起。
她不斷以首叩地，光潔額頭現出驚心的血紅，“咚咚”的叩首聲被殿內一派歌舞升平所掩，大殿內外暗香浮動，人影綽綽，而殿前來往，偶爾目光掠過越霜寒單薄的身影，不過冷眼旁觀，竟是無一人施以援手。
——也罷，失卻父皇寵愛的嫡長公主，縱使身份尊貴，又有誰願為她開罪了聖上與盛寵中的新後呢？
浮華越發映照出曾經長公主的狼狽蕭瑟，越霜寒麵色清冷，繃著的臉與依舊挺得筆直的背，坦坦然迎接各方投過的嘲諷與冷笑之色。
有高跟鞋踏過台階的噠噠之音——西學東漸，來自西方的技術不受重視，服飾卻因為皇帝的喜好而流行於後宮之間。
一襲洛可可式紅裙迤邐而出，堪堪遮住映在越霜寒身上搖曳的燈火，纖纖玉指挑起羊脂玉般白皙的容顏，一雙勾魂攝魄的媚眼此刻直勾勾地望著她。
“永樂公主殿下果真好顏色。”麗姬笑意盈盈地道，濃鬱的脂粉氣撲麵而來捏著她下頜的手指越發用力，幾乎掐出紅印，“——可惜卿本佳人，奈何從賊。如此美貌，怕是要折在滄溟那北方蠻夷之國了。”
越霜寒麵色不改，遑遑有傾城之姿，眉目間冰寒冷徹，折辱之下仍舊不吐半言。
麗姬頓時興致大減，緩緩鬆開她的下頜，廣袖掩麵作態，歎息道，“公主殿下且大明宮前長跪久待著罷，興許天顏有時欣悅，改立太子後便可恩允公主不去和親……”
話音戛然而止，越霜寒左手大力扼住她纖細的脖頸，怒意如火舌頃刻升騰至秀美的眼角眉梢，鳳眸通紅似血，“你再說一遍！”
麗姬眼球微凸，缺氧之下滿臉紫紅幾乎喘不過氣，妖媚的臉龐卻存留著嘲諷的笑意，她最喜欣賞別人的絕望，即使這絕望與她有關。
當初永樂公主越霜寒是天上明月，皎皎無塵，從未看得起她這等以色侍人的下賤姬妾。
而今，風水輪流轉，她自然要好好回以顏色，讓這驕傲的公主看一看，她是如何被卑微到塵土裏的人踩在腳底的。
“給朕住手！”
歌舞聲驟然停下，一抹明黃身影突然出現在殿前，守衛太監急急執禮，燕帝越翎譽身後立著新後與寵妃，正怒氣騰騰，大步向糾纏的二人走來。
越霜寒猛然鬆手，震碎的理智一瞬回歸，她直挺挺地跪起：“參見父皇……”
“啪”的一聲脆響響徹殿內外，火辣辣的巴掌裹挾著掌風落在她的臉上，耳邊嗡嗡地鳴叫，她還未來得及反應，大燕的皇帝又抬起手向她摑去。
“啪！”更清晰的一聲，越霜寒隻覺耳邊掠過風聲，卻不覺痛感落下。
而代她承受了這一巴掌的則是——
麗姬。
在越翎譽又驚又悔的問候聲裏，麗姬順勢倒進皇帝懷中，抓住衣料的手指隱隱地顫抖像是害怕至極，嘴中還不住地道：“陛下……不是公主，是臣妾，是臣妾的錯，臣妾合該……”
皇帝疼惜地撫弄著寵妃千嬌百媚的柔嫩麵龐，目光中滿是柔情蜜意，而那份柔情目光觸及嫡女的身上，驀地由繞指柔化為百煉鋼的寒。
“越霜寒！你小小年紀，不守禮分，處處頂撞尊長，學什麽不好，偏偏要仿效你那害人的下賤母親！”
父皇的話重如萬鈞，一字字落在耳裏，痛在新上。越霜寒默默跪著，作伐指甲摳著青石板的路麵，沒有半句辯解。
她能辯解什麽？是她自己被怒火衝昏頭腦，一步步走入她人的彀中。她從晨間跪到晚間，不見帝王現身，甫一對麗姬動手，這一幕便落在父皇的眼睛裏，說是巧合又有誰信？
父皇出現的一瞬，越霜寒就明了了前因後果，麗姬與殿內的那位聯手作伐，要引她失態，拔除異己罷了。而殿內的那位，怕才是主使罷。
隻是父皇，您可曾記得，您口口聲聲喊著的下賤的人，曾是與您常伴長隨、琴瑟和鳴的結發之妻？
足音跫然，新後從殿內款款走出，金羅蹙鸞華服，雙鸞點翠步搖，蓮步輕移流蘇曳，盛裝出席在皇帝身邊，她已然取代了過去那位高貴皇後的一切。
“陛下。”她盈盈福身，“公主今年不過一十又四，正是豆蔻年華，不懂事也是事出有因。”
新後刻意壓低了聲音，靠近的幾人卻都聽得見她道，“滄溟不過夷狄之國，任誰被指去聯姻也得鬧上三分，何況公主出塵之姿。陛下須得顧緊身子，莫要動怒。”
越霜寒聽得隻是無聲冷笑，新後得體的話語看似為她辯解，卻也坐實了她的聯姻之名，若順著她的話下去，她的結局自然隻有一個。
美人在懷，溫聲軟語，燕帝的氣當即消了七八分，麵孔仍隻擺出嚴厲的架勢，“滄溟是北方大國，王儲也是人中龍鳳，遣她聯姻可曾委屈了她半分！隻怕她還在滄溟給朕丟人！”
燕帝扛身抱起麗姬，麗姬一身嬌呼，整個人便軟作一攤春水伏進皇帝懷中。燕帝正欲走進殿內，忽然轉身，大聲吩咐著內侍，同時也是宣判越霜寒的死刑。
“明日召集大臣，朕要商討永樂公主的聯姻事宜！”
他扔下這句話走進內殿，諸寵妃連忙跟上步伐，隻有新後邁入宮前側身短暫停留，用仿佛看著汙穢的眼光注視著曾經光鮮明亮的公主，嘴角掛著的笑容富有深意。
轉眼間，殿前便冷清下來，隻餘下越霜寒獨自跪在殿前，無暇顧及新後的羞辱，越霜寒整個人如墜冰窖。
終究還是這樣的結局啊……分明是在預料之中的，可為什麽心中還是無法止住的鈍痛。是什麽時候，父皇開始變作這樣暴戾無情，這樣棄他與母後的子女於不顧……
仿佛靈魂被抽離，眼前天旋地轉，分離出無數個支離破碎的幻影，她陡然倒下，恍惚間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