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我忽略了母親的傳奇而專注於晚上的約會
我母親這時看清了她兩隻細長的眼睛中漆黑的瞳仁,像暗夜中閃灼不定的星光。我母親暗忖:這個紅英如果不在玻璃廠三班倒,再加上適當的保養修飾,雖然四十歲了,也仍然是個有風韻的女人。她衝口而出,道:
“大嫂你兒子吳顯找女朋友沒有唻我給你講個人就是我外甥女你看好不好有緣分當然好沒有緣也沒關係讓他們年輕人認識認識我們都是好鄰居沒關係你看好不好。”
她像一隻鳥兒唧唧喳喳,望著我母親不停的叫,叫了些什麽,也許她自己也不明白。伴隨著唧唧喳喳,她臉紅了。四十多歲的女人臉紅,顯得容光煥發,嬌俏可愛,年輕了,也美了。我母親木然地看著她,聽著她,心裏竟然十分明白,也陪著她有點臉紅。我母親的臉紅和紅英的意義不同,目的不同,這不是她們自己能控製的。
我母親的臉紅是因為激動。其意義有點像別人關心她的婚姻大事,而且是第一次被人提起,在此之前沒人提,盡管她一心盼著有人能提。我曾經聽她說過,她年輕時還沒等到別人來,我父親就找上了她,剛上戰場就當了俘虜,很沒有勁。而父親說這才有意思,自己找上的,就像自己指揮的一場戰役,自己指揮自己,不要聽命於人。幾十年後,別人來給她兒子提,對她而言,是不是一次遲到的體驗?
我母親後來對我說,當時她很感意外:紅英竟然有個外甥女,而且親自向她提親!紅英的外甥女是誰?她家搬到對門住了幾年,怎麽沒見過?外甥女在哪裏?幹什麽的?多大了?人長得怎麽樣?等等許多問題,就像要立等放滿一大池子的水,而自來水龍頭太小,睜著眼沒辦法;我母親還對別人說,而且不止一次的說,她兒子這一、二年還不打算找女朋友,她兒子條件不好,養不活自己,還能養活老婆?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男同誌能辦到的事,女同誌照樣能辦到——這樣的時代過去了,過去的時代又來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時代又一個輪回,還是老輩子的人說話經得起考驗——三十刮板(棺材)不算早,六十娶親不為遲——她兒子要到三十歲以後才結婚哩。她兒子要先立業,後成家。但是,現在是對門的紅英開口了,而且是說的她外甥女,情況就不同尋常了,我母親就不能以尋常的態度來對待了。
紅英見我母親微笑著傾聽,自覺開場白起了作用,長出一口氣,緩和下來,不等我母親提問,便細細地將外甥女的情況一一道來。這時候講的話音量降低,有如細語。當紅英將那一套開場白如一麵旗幟展開,在四層樓高的平台上迎風招展時,我父親雖然已走進平台後麵的小雜屋裏找鋤頭,也聽得一字不漏。當時他也似乎有點臉紅。他其實隻在心裏臉紅:這個紅英,怎麽如此在四層樓上架起了高音喇叭呢!他通過小雜屋的窗口朝四下張望。平時的這個時間,周圍的平台上幾乎都有人在活動,這天卻看不見別的任何人。西邊的太陽又大又圓,紅紅的,喝醉了酒一般,弄不清現在是傍晚還是清晨,是應該墜下去,還是應該升上來。我父親想,這個紅英還是善於察顏觀色,很有本事麽。小雜屋裏悶熱,外麵的風吹不進來,像熱灶上的蒸籠,他想在蒸籠裏呆下去,讓兩個女人暢快淋漓地一邊吹著涼風一邊把要說的話借助涼風吹進對方的耳朵裏。但是蒸籠裏實在不是人待的。他看到我母親後來隻顧微笑,又隻顧點頭,便放下心來,欣賞我母親在這件事上的得體,便逃也的從蒸籠裏鑽出來,渾身的汗水被天宇下浩蕩的暮風洗滌,不由得從裏到外舒服透了。
外甥女不是紅英的,是她丈夫的。外甥女在省城,在一家通訊器材公司做電話熱線谘詢服務,今年二十三歲,年底就是二十四了,也是大學畢業。外婆,就是紅英的婆母,希望女兒能有機會經常回來看她。女兒總說工作忙,請不動假,已經有二、三年沒有回來過了,隻用電話聯係。她想見到人,聽電話不真實。電話傳過來的聲音又像又不像。女兒常要她去省城她家裏。母親坐不了車,頭暈。凡是要坐車的,她哪裏也不去,也不能去。她就想到了這個主意。她讓媳婦紅英找個機會向我母親提出來。今天就是個機會。紅英最後補充道:“這是老人的主意,她以為外孫女嫁到對麵來,女兒就沒理由不常來走走,因為女兒自己的女兒也在這裏。從我們來看,他們年輕人,隻要能講得攏,有緣分,在這裏也好,在省城也好,以他們的前途為重。”
我母親交給我一張紙條,上麵記著一個名字,一個網絡QQ號。這是紅英外甥女的,讓我先在網上聯係。
我望著母親。我為母親的作法好笑。母親常叮囑我摒棄雜念,一心鑽書,方能出人頭地。堅決不準我戀愛。不準戀愛隻是這一、二年。不準戀愛是為了以後更好的戀愛。隻要現在不戀愛,以後戀愛才有質量,才有檔次。現在又這樣迫不及待地交給我女孩的網絡聯係方式?於我何樂而不為!如果不準戀愛是為了摒棄雜念,一心鑽書,出人頭地,我實際上並沒有做到。不是我不願意做,而是心不由己。如果以後不能出人頭地,而又耽誤了找女朋友,豈不雞飛蛋打,船行中流兩頭不攏岸?說心裏話,後者對我的吸引力更大。
我接過字條,什麽話都不說,心完全放在晚上的約會上。
我在家吃了飯,衝了澡,整理了發型,紅襯衣,黑褲子,灑了淡淡的男士香水,穿上刷得鋥亮的黑皮鞋,看牆上的鍾,離約會的七點半還有半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