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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老板發的水壺救了兩人死了十人

  父親不斷地嘮叼,又像對兒子,又像對自己。悔恨莫及,痛苦莫及,還用手拍著大腿,後腦勺碰著岩壁。兒子還能想象他雙淚直流。


  爸,怎麽能怪你呢?何必自責呢!你勸他們,他們能離開嗎?你勸了力比叔,力比叔沒有當回事。你勸隊長,隊長這人剛愎自用,還對你有點嫉妒,又一心隻對老板負責,多挖煤討老板喜歡,不罵你一頓才怪哩!他們當時眼裏隻看見煤,煤,心裏隻想著錢,錢。


  爸,說心裏話,你拖我搞回采,我也是十二個不願意,也是看著煤,想著錢。我是為了錢才下井的。不然,我就在家陪鳴鳳了。雖然鳴鳳也要我下井,我知道她不是為了錢,是另有想法。當時有誰知道呢?十二個人裏隻有你知道。因為你是一隻真正的煤耗子。又因為你不是隊長,還因為你是我的父親,所以你把我拖到這裏來了。你和我才逃脫了性命。


  假如你是隊長,你就不會隻拖你兒子,你會考慮十二個人。但你對征兆隻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你不能完全肯定。你一定要請示老板,你也不敢自作主張撤出工人,你也要對老板賺錢負責。你沒有那個膽量。所以你當不了隊長。你也不願意幹隊長。


  但是我有這個膽量,我看準了的事情我就去幹。這一點我不像你。老板也說我不像你。有一次,我對老板說,你應該學學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辯證法,對公司實行人性化管理。工人雖然都是臨時招募的,是挖煤的活工具,但畢竟是活的。那些風鑽啊,鋼鎬啊,都是死的。沒有活的,哪有死的。應該像當年國有煤礦那樣關心工人,尊重工人,給他們多付出一點。看起來成本增高了一點,但從長遠看,效益提高了,工人隊伍穩定了,也願意為你賣命,你還落了個好名聲,何樂而不為。假如榨幹了工人的血汗,效果一定相反。再說,即便為工人付出一點,這一點對你老板又值幾何?全世界的錢老板一個人能賺得盡嗎?

  老板沒有多少文化,但是我說的道理他懂。還很感興趣,還留我喝酒,還表態首先給下井的每人發一個水壺。說井下的水一般都有毒,喝了對工人身體不好。


  當他知道我是你的兒子,就說我不像你。你沒有膽量負責任,隻是一隻有經驗的煤耗子。說我到底是有文化的,隻差十幾分就考上大學了,今後一定有前途。就在礦上好好幹,過一段時間,先幹個隊長吧。我不知道是撤一個隊長讓我上,還是讓我等著,有隊長缺的時候讓我上。


  這次事故,我們的隊長死了,隊長的位置缺了,老板如果能複工,一定會讓我上。我不像你,我一定要當這個隊長,當好這個隊長。將來還要獨立開礦,自己當老板!但是,我又很像你。你問題看得準,看準了就千方百計要做到;不敢和原來的隊長頂,你就繞開他。力比叔不聽你的,你就帶上兒子走,不隨波逐流,不隨風倒舵。別人看不上你,我佩服你。


  以後我當隊長,我聽你的。就是當老板了,也聽你的。像今天這樣的事故,我決不會走原隊長的老路。爸,你就不要難過了,你盡了力量。你兒子知道,未來的隊長和老板知道。


  父親靜靜地聽,不再吱聲,不再唏噓,就像睡著了,如大山一樣。兒子知道父親沒有睡,在睜著眼睛想他說的話。他從來沒有對父親講這麽多,更沒有把老板的話和自己的理想告訴他。這裏麵的一些道理,平時也覺得沒有必要給父親講。父親是老一輩的自己,兒子是父親未來的自己。自己對自己沒有什麽道理可講。


  他說得有點口幹,不,他早就口幹了。危險猝然而至,他隨父親逃命,來不及喝水,也不想喝水。現在意識到了水的甘甜,極想喝水。他轉過背上的水壺,擰開蓋,就要往嘴裏灌。


  父親聽響聲,知道兒子要喝水,一把扯住,說:侖輝,你剛才還說,你會聽我的。從現在起,你就要聽我的。你不能大口灌。你隻能抿一點點,打濕你的口就行。井下缺水。別看被水困住,但巷道裏的水不能喝,這你是知道的。就像在海裏行船,沒有淡水,照樣會渴死!我們不知道救援什麽時候才下來,我們不能缺水,水就是我們的命。


  兒子說:好,我聽你的。兒子擰開蓋,像喝高濃度的白酒一樣,緩緩的,輕輕地啜了一小口。父親幾乎聽不到兒子喝水的聲音,兒子喝水的動作就結束了。兒子沒有放下水壺,在手裏晃動。聽見水在壺裏沉重的響聲,證明還有一大壺水呢。


  父親背上的水壺也基本上是滿的。他也口幹,但是他也忍受。能忍就忍吧,這可是救命的水啊。這水壺是早上下井前,礦上發下來的。礦工們喜氣洋洋,都說老板開恩了,想得太周到。從此以後,下井就方便多了。


  平時礦工下井,用鐵桶拎冷開水,外帶兩隻小搪瓷杯。放在工作麵附近,誰想喝就喝。井下幹枯,煤灰四飛,估計鐵桶裏落進不少。喝在口裏苦澀。口幹了也沒人細看,拿起杯就咕咚咕咚灌。有時冷開水不夠,就得忍著,出井才有喝。老板發的水壺,好像是專為他們父子準備的。


  父親說不清是什麽心情。沒想到這救命的水壺,還是兒子給老板出主意,試行人性化管理的結果。有了水壺,卻死了十個人,是怎樣的諷刺!

  想當年他在井底被困七天,身上沒有水壺。是隻身逃到避難處,已是天大的幸運,撿了一條命。哪裏還想到喝水等到想起來,卻無法解決。那種幹渴的滋味啊,是隻有上甘嶺戰鬥的勇士們才能體會。


  他認為他比上甘嶺的戰士們還難熬。戰士們是行動著的,是戰鬥著的,往往就忘記幹渴。而他是在咫尺之地躺著,隻要不是昏沉,就一刻也不忘記幹渴,不忘記水的滋味。口裏沒喝水,全身的細胞都幹渴著。但是生命沒有結束,肉體還在新陳代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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