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隻要能救人哪怕是我胡說八道
但是，他似乎發現了精神的巨大力量：如果認為現在已經掉進了最大的危險裏，再也沒有更大的危險了，那麽心裏就坦然，什麽擔心和害怕都沒有了。既然這樣，就這樣認為吧，就這樣待著，靜等救援吧。
可以說，如果是他一個人，他不會虛耗一點精力的，用前麵三次事故避難的經驗指導，他是一點問題都沒有。但這次是兩個人，另一個還是他的寶貝兒子。他不能不對沒有經驗的兒子講話，要安慰他，鼓勵他，觀察他，指導他，毫無疑問要講許多話。當然，他會盡量節約講話，要求兒子也要節約講話。但是哪些該節約，哪些不該節約？他拿不定把握。
剛才兒子問他，地麵上的人現在幹什麽？他們怎樣猜測井下的人們？他懂他的意思，他一定在想鳴鳳了。昨天剛訂婚，今天就出事。鳴鳳送到井口。穿這樣的大水，地麵上熱鬧了，哭的喊的罵的勸說的拉扯的奔跑的打電話的開汽車的走出去的湧進來的，比捅了窩的螞蟻還要忙亂。鳴鳳，還有他的老伴，包括下井的所有工人的親屬，一定都在哭天叫地，催促礦上趕快調齊排水設備搶險。想到這裏，不禁在心裏笑起來。
爸，你笑什麽呀？黑暗裏傳來兒子的聲音。他笑了嗎？他沒有讓自己笑，隻是心裏笑，兒子怎麽就聽到了呢？
侖輝，你說我們倆是不是在撒謊？一個天大的謊話？父親已經控製不住說話的欲望，他也和兒子一樣，覺得他們父子脫險，從某種角度看很有趣味。
爸，撒謊？什麽意思呀？
侖輝，我跟你說，穿這樣大的水是少見的。水量大，速度快。我估計是穿了地下水。地下水就複雜了，像蜘蛛網，四通八達。像人身上的血管，脈脈相連，誰知道這一塊的水係範圍有多廣啊！地麵上的人可以分析到，被困在水底下的我們，反而不清楚它的真相。他們分析，井下的人一定無一幸免，都死光了。但是又不敢對群眾說，隻能盡最大力量組織搶險。其實家屬和親友也明白，水都漫上斜井了，井下的人往哪裏躲？全都泡了湯，。誰知道還有我們兩個沒有死，躲在這水下龍宮裏，你說奇怪不奇怪？連我都覺得奇怪。主巷道的水封了我們的上山巷，卻不淹進來，留下這個小小的洞天福地，是誰也想不到的。你說，是不是對他們撒了個彌天大謊？
說得兒子嘿嘿地笑起來，說：等水排幹了，救援人員下來了，一定是來收屍。我們突然大喊一聲，嚇他們一大跳，不倒下幾個才怪哩！
父親卻沒有笑，也不再作聲。他突然覺得這個話題索然無味。良久，才哽咽著，幽幽地，輕聲道：可憐，你力比叔，和另外的一些人。兒子不作聲了。大山複歸沉默，沉甸甸的。
漆力比也是漆國慶帶出來挖煤的，幹活拚命，不知道惜力。負責的很看得起，經常受表揚，工作量完成多，常比漆國慶多拿錢。漆國慶總提醒他，幹活要另外留雙眼睛管安全，沒有安全，再賺多的錢也沒用。漆力比大大咧咧的笑，也答應，爾後卻要回一句：沒關係的，國慶哥放心。不知是安慰漆國慶不要為他擔心，還是不把安全當回事，以為國慶哥是多餘的操心。
漆國慶有一次向隊長提醒事故征兆，希望隊長采取措施。隊長當即罵他怕死鬼，擾亂人心，生產上不去要他負責。漆力比在一旁嘻嘻的笑，似乎也在嘲笑國慶哥。
那次征兆並沒出事故，不知道是隊長組織力量排除了，還是漆國慶沒有看準。因為征兆畢竟是征兆，是一種信息，作安全分析參考用的，並不能憑征兆就能下準確的判斷。
那次漆國慶感到臉上很無光，漆力比一定是看不起他這個差不多挖了一輩子煤的煤耗子。漆力比才出道多久？五、六個年頭吧，賺錢比他漆國慶多。漆國慶真是一隻貪生怕死的耗子！漆力比一定這樣想。從此，漆國慶就很少跟漆力比囑咐安全的話了。漆力比畢竟挖煤有五、六年了，基本常識應該懂了，不能把他當小孩管著。
這次事故即將發生之前，他還是把漆力比拉到一邊，指著石壁上的水珠，指著空氣中彌漫的霧氣，說很可能有事故，要他跟他父子倆去上山巷搞回采，安全一些。回采是返回來已采過煤的工作麵，收集殘存的剩煤。從資源保護意義上是提倡的，從效益角度則遭到排斥。
漆力比的眼睛隨著國慶哥的手指轉，看到了水珠和霧氣，但是更多的是看到許多人在主采工作麵拚命幹，搶著幹，大塊大塊漆黑的煤翻滾而出；回采算什麽？就像農民“雙搶”割稻子，人家在前麵大把大把地割，你卻跟在別人後麵撿拾遺在地麵的稻穗！
漆力比站不住了，大大咧咧地笑，邊笑邊走，說：隊長他們都在幹，不會有事的，要不你們先去，真有事了，我跑過來找你們，嘿嘿。漆力比提到隊長，漆國慶就發怵。隊長對他總沒有好臉色，好像他壓根就是一隻煤耗子，討人厭。漆國慶不想去找隊長，拖了兒子就走。
漆國慶和隊長就這樣消失了。
你力比叔講了，出事故就跑過來找我們父子，他怎麽就不跑過來呢？你跑得過一秒鍾激射二十米的水速嗎？我真該把他拉到上山巷裏來。不，應該把隊長拉住。但是，隊長不是老板，隊長也是工友。應該讓隊長看水珠，看霧氣。隊長會明白的。隊長會向老板請示，組織工人們撤出井口，就不會穿水了，就不會死十個人了。你力比叔就是不和我們躲到上山巷裏來也能得救。我應該說，應該說，哪怕再讓他們罵我一頓，把我炒魷魚也行；哪怕事故不是真的，是我胡說八道也行，我就救了十個人。十個人啊！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