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出人意外的三卦不間
我跪伏下去,師公高吭嘹亮的說唱即在我耳邊響起。不僅是我在聽,圍觀的人們在聽,就連整座城市都在聽他的法語綸音。
這一次師公一反常態,不是盡說好話,而是一開始就責備二哥不該不到場,反而還讓妹妹代;哪怕天塌地又陷,大哥的喪事也要放在先;雖然同母不同父,幾十年也結下親兄弟緣;沒有後來的父母和大哥,哪裏還有你二哥?不過你還是沒忘本,心裏總是有大哥,委托妹妹來燒香,感謝你的大紅包!
我叩完頭站起,心裏早沒了悲淒之感,覺得臉上浮現了些微的歡愉。
師公其實也在暗暗地微笑。那種微笑旁人一定看不出。我和師公心有靈兮一點通。師公在我這裏發了一筆小財。
我估計大哥的倆女婿雖然被迫向師公奉上幾個紅包,卻是小之又小,少之又少,倆人合攏來還沒有我一個人多,但是我很滿意,覺得這筆錢出得值。
師公的判語在圍觀者之中引起一陣嘩然,雖然沒有像歌星出台贏得一陣陣掌聲,在我聽來卻比掌聲來得實在,有驚心動魄的力量:這個師公道行不淺!
接下來的打卦更是出乎人們意料,包括師公本人。
據我所知,每場喪事隻要按照民間習俗操辦,最後沒有不讓師公打卦問訊的。
為什麽要在喪事上進行這個節目?沒有人解釋得清楚,但有一點看法是共同的:死人剛死,未過頭七,問話最靈,打卦最準。
我想這樣做的道理很好理解:喪事是場聲勢浩大的活動,全憑對死者的感情而動用資財和精力,又是對亡者在世幾十年好壞定評。所謂蓋棺定論。那麽也是亡者對尚活在世上的親人的寄語和感情寄托。他要選擇在喪事活動中出力最大以及(或者)幾十年中他最對不住的人請求原宥,以減免自己的罪孽。通過師公的嘴說出來,讓生者滿意。
師公在大哥靈前祈禱一陣,然後將一付木製的或竹製的大卦朝地上拋。
拋之前要說出請亡者原宥的對象和內容。
卦拋出後要依次出現信卦,陰卦和陽卦三種卦象,那麽這個人就是亡者這一輩子最要感謝的人,也是最要求原宥亡者的人。
一般從亡者親人中身份最高的人開始,一個人一個人的數,直至細枝末節的關係。
然而大哥的卦很奇怪,既不原宥於我的大嫂,也不原宥於孝子孝孫和兒媳女婿。最後人們似乎把希望集中在我身上。
師公和善而討好地於忙碌之中望了我兩眼。我便有點受寵若驚,心裏莫名的興奮起來,就像民主選舉從選舉人的眼裏,我看到了自己的希望。
我希望這個殊榮落在自己頭上,得到大哥的承認。證明我的做人是成功的。有人不服氣也不行。就像水滸裏天降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煞星的石碑一樣於冥冥之中予以肯定,誰也奈何不得。
我隱隱覺得自己似乎是應該得到承認的。又隱隱覺得不大可能。我果真做得比大哥的所有親人都要好嗎?果真如此,陰陽兩界中都是有私的了,都有不公平的了
輪到我了,師公點了我的名,列數了我對大哥的好處。三卦下去,最後的陰卦就是打不過來。
我心裏反而平靜了,輕鬆了,似乎不欠大哥的情了。
幾乎所有在場的親人們都問訊過了,大哥都沒有首肯。難道大哥就沒有要原宥的人了?所有的人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應該的,他不負所有的人。
如果這樣,其實他就是負了所有的人。
我心裏有了莫名的興奮和惱怒。
我想我大哥未免太過自負,你一輩子所作所為固然光明磊落,為人民服務,奉獻一生,對親人關懷照顧,但不能說沒有一點瑕疵,沒有一點私心。
你自己始終名不改姓,一直到死的這一天都姓郭,但是你卻突然把四個兒女都改姓冼,跟我父親姓。
我父親是你的繼父。你說是為了我父親沒有可以繼承香火的人。父親隻生了我這個女兒,女兒最終是要嫁出去的人,冼家就沒有後人了。
我沒有因為跟我一樣姓冼的人多了,我父親有了所謂接班人而高興,反而氣憤極了:難道我就不是我父親的接班人嗎?我就不是我父親生的女兒嗎?這樣就剝奪了父親對我的愛。
我明顯的覺得父親變了,變得不像過去的父親,倒像是我的繼父,而繼承過來的孫子孫女倒成了他正宗的寶貝。
於是街坊中有人向我道出其中秘密:你大哥是想讓自己的子女繼承你父母親的房產。好大一棟老宅!你出嫁以後就不占了,房產全歸你二哥和你的侄兒們了。不然你大哥那一家是不占的。照理隻有你二哥和你二一添作五,由你們倆繼承才合理。
大哥,你縱有千般好,你這一點錯了。
師公一拍腦袋。
他大概想到我曾代替我二哥燒香送過他紅包的事。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他要代二哥問問。
“那就是要原宥二哥了,”
師公作古正經在我大哥靈前詢問,嚴肅而誠摯,喃喃的訴說。
“二哥雖然在你仙逝的時候沒有到場,據小妹說因為出差一時趕不回來(我哄師公活人,他哄大哥死人),但是,他委托了小妹代他向你吊唁,還代他給你燒了香。雖然不是同根生,埋根猶勝連理枝。落實政策,你把舊宅全部讓給了二哥。二哥堅持平分,是你自己堅決不要。父親去世後你搬了出來。你原宥他文化大革命受了罪。是為三卦不間。”
話落卦出。一連三次,信、陰、陽三卦不間。
周圍的人不約而同“啊”的一聲驚呼。
師公輕抒一口氣,麵頰鬆緩,露出笑容,連聲說:“原宥二哥,嘿嘿,原宥二哥哩。別的所有的人他都不原宥哩。嘿。”
像突然的一陣風雨,吹折了滿園的花枝。我一時茫然無措。我不知道這老古傳下來的方法是靈還是不靈,是應該相信還是不應該相信。
師公很頑強地持一副卦站在靈前執拗地要尋找出一個能得到亡靈原宥的人來,是要證明自己的道行:亡者總有一個值得自己在這個世上原宥的人;也許一個也不原宥,但這總有點說不過去。這麽一大家子人,喪事如此熱鬧風光,豈有不原宥的人!在別人認為,那便一定是道行不行,沒有和死者接上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