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大哥通過師公的嘴說他想說的話
大哥一定在骨灰盒裏守不住了，而滿臉喜氣禮貌周到地淌漾徘徊在近四十桌的縫隙裏，朝每個熟悉的人點頭微笑寒喧，叮囑他們多吃菜多喝酒還一邊道謝說接了諸位的大情無以為報來世再答謝。隻是可惜我們都看不見他，無法以言語表示心情，而大哥決不會計較。他借單位宿舍與家人生活了這麽幾年終於有了自己的去處。骨灰盒是他的，棺材是他的，不需要再買房不需要再租房。
仙席後的大半個夜晚要做許多功課，唱歌、辦糧、燒香、打卦，準備第二天大哥真正駕鶴西去。
仙席尚未吃完，所謂唱歌的就開始了。
大街上靈堂門口扯來一根照明電線。吊一盞大瓦數的燈泡，照耀得周圍幾十米遠近如同白晝。
專門唱歌的班子漁鼓、月琴、小三弦、二胡、鑼鼓等等已經響成一片。準備演唱的藝人抺了油彩穿了戲衣坐在一旁。周圍或坐或站巳擠滿了觀眾。
這樣的演唱名之曰唱夜歌、唱道情。形式簡單。二、三個演唱者輪流上場。唱地方漁鼓小調。以傳統戲劇為內容。不讓死者在陽世的最後幾夜的停留孤寂害怕。據說初死的人非常害怕。
唱夜歌唱道情大約二、三個小時。從人死的當天晚上就要請班子唱，直到發喪的前一天夜裏。
發喪前一夜唱完後，也就是這些唱的班子，要為死者辦糧，為生者求卦。他們當中有人迅速地戴上黑色的道帽，穿上長長的黑色道袍，手執拂塵，搖身而變師公（道士）。也無人檢查他們有無從業執照和職稱證書。
師公用硬紙板做成死者靈位，書符畫咒，點燭焚香，燒紙念詞。然後以兩個小瓶灌了鹽茶米，封固。第二日棺材入坑時放置棺材傍，以保證死者到幽冥地府後有飯吃，不致挨餓。這就是辦糧。
辦糧巳畢，便召集所有死者的親人到靈位前跪拜燒香。師公明白燒香者身份後既代表死者又以證人身份念幾句祝福的韻文。這時燒香者要以示感謝奉上一個紅包。其中死者的女婿是師公大展身手的最佳對象，不顧斯文掃地，所奉紅包當場拆看，不到滿意的數量決不歇口。甚至含沙射影或幹脆公開出言不遜羞辱跪在麵前的可憐之人。被羞辱之人便得長跪不起，紅包不斷，直到師公滿意。
師公在陰陽兩界有生殺予奪之權。
給死者打卦就是問訊。活著的人對親人最後離開這個世界所給予自己的評價。雖然是簡單的幾句話，是通過師公之口說出來，但是能引起當事人不盡的回顧之情。
師公本是陽世的人，脫掉黑色道袍我們看不出他與常人有什麽區別，穿上法衣便超凡脫俗，半隱半現於陰陽兩界。
活著的人托他問訊，死去的人請他回話。看似他在說話但聽見的人特別是所說的話與之密切相關的人，便會心靈震怵，眼裏所看到的便成了死去親人的形象。他所說的話豈有不信之理！
這個晚上依次進行的幾個節目中，出場的人物雖然不多，也是走馬燈似的變化。
其中擔任主角的卻是那個三、四十歲並不起眼的男人。個子不高，其貌不揚，兩隻綠豆眼嘀溜溜轉。沒有變成師公之前是歌郞，與另外二、三個人輪換著唱夜歌。別人化裝，唯獨他不化裝。後來辦糧、燒香、打卦時，他穿上法衣，全是他包辦到底。
漸漸地在我眼裏不同平凡起來。什麽是仙人？神人？聖人？救世主？在整個現代化故鄉城市已經靜止下來的深夜，他擎著飄飄搖搖的長紙條粘就的招魂幡，口裏念念有詞，在方圓十幾米燦爛的電燈光下施展通天徹地的道法。方圓十幾米之外整座城市都不複存在。
他把我們帶離到似有似無的幽冥世界。我很感興趣地一直在現場觀看。
輪到我燒香的時候，焚香禮拜畢，本可以聽師公們講幾句好話，奉上紅包就可以退場，但我跪著沒動。
師公很感驚奇。一般人燒香是為了應付，害怕多付出紅包，草草地丟下紅包就溜之大吉，拖也拖不住。師公本巳對我講了很多，也收了我不少紅包。大概也一時找不到好話應付我，再從我手裏賺走幾個紅包，一時手足無措。
旁邊觀眾哧哧的笑了。但二、三秒鍾後他立即迸發出新鮮的好話，自然流暢，滔滔不絕。
我估計他這一番話快要說完，挺直身子毫不猶豫地從衣袋裏掏出紅包，雙手呈上，複又雙手伏地，在大哥靈前垂著頭，兩耳卻張著，注意聽師公新一段的說唱。師公看在錢的份上，知道我是死者的妹妹，說盡了我這個妹妹的好處。
如果僅僅是好話，我便認為是油嘴滑舌地騙錢，我出了錢，得到一場娛樂而已。但是師公們的好話已經超出娛樂的範圍。我一點也不感到娛樂。我巳是淚水漣漣輕輕地抽泣，就連道士也受到感染，一慣的高吭嘹亮唱歌般好聽的嗓音似乎喑啞，音調漸漸低沉，到後來使我疑為大哥親自對我說話。
師公，不，那個神聖在對圍觀的人們訴說。圍觀的人裏大部分是大哥的家人、親戚、幫忙做事的人，小部分是街鄰看熱鬧的老人和婦女。
師公說，你是個天底下少有的好妹妹，雖然同母異父，勝過同母同父；好兒不要父田地，好女不穿嫁時衣，錢財如糞土，情義值千金；賢惠女兒家中寶，體貼父母和兄嫂，飛短流長耳邊風，搞好關係乖又巧；養女要嫁好丈夫，你是女中真丈夫，丈夫不如好妻子，你是大哥的好妹子；你雖是個女兒身，在外打拚創大業，榮華富貴不忘本，衣錦還鄉報兄恩。
師公唱念了五段韻文，收了我五個大紅包，我還是沒有離去。
我站起來走到靈前，說：“我二哥因公出差趕不回來，我代他給大哥燒香！”
我揉揉眼睛，又跪伏在地。
我依稀瞥見師公現出驚愕之色，又很快恢複常態。他雙目微閉，似在歇息剛才說話過多的精力，又似入定出神，與我大哥商量什麽去了。因而我看到的是一瞬間泥塑木雕的神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