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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我渴望大哥曾經寫下的自傳是他的一本秘書

  我明明知道領導講話就是領導講話,概括、套語、好話,不著邊際,卻皆大歡喜。想想也在情理之中,而且意味深長,富有政治的和生活的哲理。主要是應付場麵,形式主義,而我卻偏偏要在大嫂赤誠之心的感動下,為我的大哥來一次突破和顛覆。即便寫得不倫不類,但事到如今,他們單位領導也不得不照本宣科硬著頭皮念下去。這樣就達到了我和大嫂的目標:為大哥一生作總結,讓大哥沒白來這個世上;不要管念稿領導的感覺,也不要管癡癡呆呆圍觀群眾的反映,我們隻求心安,哪怕孤芳自賞;名義上是領導講話稿,實際上我要作成大哥的家史,亦即我們的家史。大哥本人的奮鬥史。留待大哥家永久保存,代代相傳。


  我看見大哥向我微笑。大哥生前常這樣對我微笑。


  他從來不對我說感情強烈的動聽的話。但對我不高興時就沒有微笑,隻有嚴肅。


  他對我嚴肅的樣子很少見。我看慣了他的微笑。我每看到大哥的臉都是微笑,要說的話都變成微笑,我心滿意足。


  雖然後來我膩煩了,我甚至賦予那靜靜的微笑以別樣的意義。以至於改革開放十餘年,我下海去了我現在的那座大都市,漸漸將那令我青少年時代陶醉的微笑淡忘了:也許,那是大哥的性格,是他的一張麵具,心裏未必是那令我陶醉的笑。他自己在心裏並不笑。


  他見多識廣,老謀深算,就連我這個從小就和他相親的妹妹也不明白他微笑背後的真麵目。


  我將那一大疊資料全部看完。在看之前和之中心裏犯疑:大哥果真未雨綢繆,好好地將他一輩子有重大意義的事情都記下來了嗎?


  現在退休老人都流行寫自傳。不管曾經是領導還是一般幹部甚至是工人。隻要粗通文字,不少人都有這個雅興。


  莫非我大哥也有流行的雅興?想想他的微笑的和不多的言語,實際上他心裏應該是個有乾坤的人。他要做的大事小事都在他的心裏形成一盤棋,有條有理一絲不亂波瀾不驚地把事做好。


  那麽他利用近十年退休時光螞蟻啃骨頭一般寫出一份像樣的自傳是完全可能的。既然是自傳,日薄西山,來日無多,而心裏霞光滿天,紅日燦爛,一生的行狀回光返照,洞若觀火,便沒有什麽顧慮了,隻求把心裏想的一吐為快。一些過去不好說或暫時不能說的會訴諸文字,至少也會透露信息。


  我懷著一種不可明言的隱秘心理和期待的喜悅翻看著資料。


  但是我的信心明顯不足。大哥其實也就是個粗通文字的人。幼年紮紮實實也就讀個高小畢業。雖然在一個半工半讀的初中念了一年書,卻是以做工為主;工作的四十多年隻求當個好工人。文字上要有進步也不明顯。他真能於習慣性的悠閑之中,拿起筆來寫他的自傳?他有什麽值得留之後人的大事情呢?

  我不看好自己,自己這一輩子太平凡。


  我也更不看好大哥。他實際比我更平凡。一輩子住在那套老宅裏。近幾年才搬出來,卻是無家可歸暫時寄寓。實際上那老宅也並不是他的,最終與他毫不相幹。一輩子連那套似是而非的老宅子都搞不定的人,自然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我有很充分的理由不看好大哥。


  不過我曾經是搞寫作的人,也是懂文學的人。文學和哲學相通。其實這個世界無所謂偉大與平凡。平凡裏麵有偉大,偉大寓於平凡。我相信大哥平凡的一生裏有相應的偉大。


  我們三兄妹隻可意味不可言傳的矛盾鬥爭在我心裏就像一本打開的書,記載得清楚明白。


  我的大哥和二哥心裏都會有一本這樣的書。一本秘書。隻允許自己心裏看,不能拿給別人看。而現在我將有可能看到大哥那本心裏的書。


  我心情激動,熱血上湧,翻動紙頁的手指顫抖,就像從未見過異性裸體的人在寬衣解帶,害怕逐漸劇烈的心跳使自己暈眩。然而,隨著逐漸翻過去那一疊紙頁的增多,尚待掩蓋秘密的紙頁的減少,失望在增加。


  心情開始平靜,反而盼著如此平靜地看到最後一頁,讓大哥心裏的那本秘書永遠不要再打開,那才是我真正的大哥;當然,也許根本沒有那本秘書,隻是我在心裏的創造,然後推測大哥也一定有一本秘書。而大哥根本就不知道。這才是我真正的大哥。


  但是我並不死心。我堅信那本書是存在的。也許就在最後的那頁紙片上。


  所謂大哥的平生資料,或者大哥保存的私人檔案都是些什麽東西:曆年來單位讓職工填寫登記表之類的草稿,隻是年代不同,而內容幾乎重複同樣的字句。確實也有退休後寫的自傳,卻隻是將曆年登記表之類的草稿綜合起來。說是綜合,仍然依樣畫葫蘆,沒有新意,還不是整頁的相互連貫,一張紙隻寫幾行字,留下大塊的空白,又轉到另外一張紙。頁與頁之間有數字順序的連貫。每張紙都揉搓得皺皺巴巴。


  我心裏煩躁:這是搞的什麽名堂啊,大哥!這麽一大疊,有好幾十張。我一時衝動,幾乎就要拿著這一疊紙衝到靈堂裏,摔到大哥的照片前,讓他看看,他在最後的歲月裏做了多麽孩子氣的事!你要我怎麽為你作傳記呢?


  大嫂很關心,多次悄悄的走到我身邊。我控製著自己不讓我發問:難道你不清楚你的丈夫究竟寫了些什麽東西嗎?你以為你丈夫曾經坐在桌邊很有成就地寫出了值得在妹妹麵前驕傲的自傳嗎?

  我以看似隨意的語氣問:“我大哥經常坐在桌前寫這些東西嗎?”


  大嫂趕緊回答:“經常寫。白天從來不坐到桌邊來。白天喝酒。後來的三、四年裏,平時端個酒杯當茶喝,還時不時唉聲歎氣,無緣無故流眼淚。而吃飯的時候反倒不喝了。人老了心理變態,你大哥最典型。我問過他為什麽要這樣,喝酒這樣難受還要喝?他沒有解釋。我知道他這一輩子心裏窩著許多事,卻從來不願意向我攤開了講。晚上他常坐在桌邊寫。我們都睡下了他才寫。他本來不抽煙,但晚上寫卻抽煙。其實抽煙他並沒有學會。白天他從來不抽。他寫了很多,卻又燒掉很多。我說你何必寫呢?寫了又燒,不如不寫,有時間睡覺豈不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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